书城文学禅机1957:苦难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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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九五六(4)

决议指出,由于社会主义改造迅猛发展,引起人民民主统一战线内部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工农联盟在社会主义的基础上日益巩固。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还没有消灭,但是已经向工人阶级投降了。知识分子的绝大多数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各民主党派已基本上成了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政治团体。大多数少数民族先后走上了向着社会主义过渡的道路,在不同的条件下努力前进。党的任务是继续巩固和扩大人民民主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为我们的共同目标奋斗。

决议要求,把教育工作当作统一战线工作中的一项中心工作,帮助大多数资产阶级分子、民主人士和高级知识分子进行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逐步做到使他们同已经改变了和正在改变着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相适应。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要充分发挥人民政协、民主党派和工商业联合会等人民团体的作用……

中共中央批准了这个决议。并要求各级党委在党内继续加强统一战线政策的教育,加强对统一战线工作的领导,及时地纠正“左”的或右的倾向。

8毛泽东记住了一个名字

1956年,中国的宽松,似乎首先体现在大街上人们衣着的变化上。

2月间,共青团中央和全国妇联联合开了一个座谈会,与会者纷纷指出:漂亮的衣服并不等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相反,与新中国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相一致的是,人们的衣着也应该丰富多彩起来。

3月中旬,在北京举办了新中国的第一个时装展览会,观众潮涨潮涌,以致于展览会不得不延长到月底才闭幕。初夏时,一位访问中国的西方作家参加了一个舞会,在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和格什温的两首曲子里,北京的姑娘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花裙在旋转,宛如春之田野上一片翩翩起舞的蝴蝶。他注意到还有穿旗袍的,其两侧的开口高至膝上一英寸。

作家戴晴则清楚地记得,东单体育场外墙上的巨幅标语,既不是“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也不是“为了建设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新中国而奋斗”,甚至连“行人和车辆必须遵守交通规则”都不是。上面赫然写的是“姑娘们,打扮起来吧”……

对此,一位曾创造了一个新词“蓝蚁”,来形容中国人服装之单调、统一的西方记者吉勒恩,大吃了一惊。众多的国人,也在心里嘀咕:这一切不会是梦幻吧?这一份宽松,会不会也和季节性极强的时装一样,不用多久就得收进箱子里去呢?

中国的政治生活里,毛泽东还在不断地推出色彩愈加斑斓的一套套“时装”来--

4月25日,他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作了《论十大关系》的讲话。这是一篇建国后他对中国社会的诸种矛盾,总体把握最为客观、清醒的讲话,其基础是由周恩来主持的一次中央34个部委负责人的工作汇报;但后来的事实表明,恍若梦中的呓语,酒后的昏话,这又是一篇在他的著作里,最不为他本人、也不为全党所重视的文章。

在这次讲话里,在党与非党关系方面,毛泽东提出了“两个万岁”的思想:我们的方针是要把民主党派、资产阶级都调动起来。要有两个万岁,一个是共产党万岁,另一个是民主党派万岁,资产阶级不要万岁,再有两、三岁就行了。在我们国内是民主党派林立,我们有意识地留下民主党派,这对党、对人民、对社会主义很有利。打倒一切,把其他党派搞得光光的,只剩下共产党的办法,使同志们中很少不同意见,弄得大家无所顾忌,这样做很不好……

这便是不久后提出的党同民主党派“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方针的出处。

4月28日,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应该成为党的科学和文化工作的方针。对于这个方针是否属于毛泽东的专利,有两种说法,一种见于同年5月13日,刘少奇对北京大学历史系师生的一次谈话:

“实际上,自春秋战国以来就一直存在着百家争鸣。百家争鸣的口号最初是由陈伯达提出来的,后经毛主席修改加工,形成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有许多东西最初都不是由毛主席想出来的,只是由他进行了加工。”

另一种说法则与此大相径庭。

据1957年之前《文汇报》驻北京办事处的一位记者告诉我,1990年前后,他曾去北京看望过饱受折磨、多病缠身的陆定一,后者告诉他:在一次规模很小的中央会议上,鉴于当时一切向苏联看齐,教条主义猖獗,例如在遗传学上,持苏联李森科学派的便成了唯物主义,而同意美国摩根学说的则被视为唯心主义……陆提出了在自然科学领域应该允许自由讨论。毛主席则说,自然科学领域应该如此,社会科学领域也该如此……

又据黎澍先生回忆,1955年9月或10月间,他随陆定一去向毛请示关于中共党史编写问题的意见。毛回答说:“百家争鸣。”而且,毛反对写一本统一的党史教材。黎澍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在社会科学领域的瓜地里,没有比党史这只瓜的青藤上,长有更多的阶级性锐刺的瓜了。他又一次问道:“党史也百家争鸣吗?”大约是在上述的会议上,陆定一心中已经有底,他以非常肯定的语气,代毛泽东作了回答:“是的。”

当时在场的还有毛的秘书田家英。

是否是党内素称“夫子”的陈伯达,将这一方针浓缩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八个字,以便全党干部念起来能朗朗上口;还是毛无需陈代劳,自己也能作此概括,早在1951年,他为戏剧改革的方向便提了八个字“百花齐放,推陈出新”……这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这一方针不像是高层集体讨论的结果,而像是毛泽东自行设计并认定适宜于在某种季节里穿的一款“时装”……

陆定一为之欢欣鼓舞。5月28日在中南海怀仁堂里,面对台下一千多位学术文化界知名人士,他像一个模特儿一样,娓娓“走”来,从一个又一个角度,尽情地展示这款“时装”的风采:“我们所主张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提倡在文学艺术和科学研究工作中有独立思考的自由,有辩论的自由,有创作和批评的自由,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坚持自己的意见和保留自己意见的自由……

“我们主张政治上必须分清敌我,我们又主张人民内部一定要有自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人民内部的自由在文艺工作和科学工作领域中的表现……

“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全党必须去掉宗派主义、去掉过多的清规戒律、去掉骄傲自大,坚持谦虚谨慎,尊重别人,团结一切愿意合作或可能合作的人……”

不知道是陆定一兴之所致,还是毛泽东兴之所致,在这个报告里,陆定一代表党郑重地向俞平伯先生道歉。在宣布人们在文学艺术和科学研究工作中,从此享有诸种自由之后,他明确提出,还有“宣传唯心论的自由”。

“文革”里,陆的这个报告遭到了猛烈的攻击,他被视作“肆无忌惮地篡改了党的双百方针”。

与中国政治生活呈现松动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形势却日趋严峻起来。

1956年2月14日至25日,苏联共产党在莫斯科召开了第二十次代表大会。会议期间,苏共中央书记赫鲁晓夫作了题为《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

他恍若一个超级气功大师,将多年来卷缩于一个宇宙黑洞般恐怖的体制内所聚敛的全部内气,猛烈地给释放出来,顿时,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神,隆隆地滚下了山,倒在了“暴君”、“刽子手”的泥沼边;一个原本堂皇的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大厦,也剧烈地摇晃起来,再也承受不起的虚假成就和再也承受不起的血腥味,随吊有巨型水晶灯的天花板往下掉。痛苦与泪水,则好似从地板的裂缝里纷纷钻出来、吱吱乱叫的老鼠,窗上一块块信仰的玻璃也大面积迸裂开来,发出一阵阵令人心碎又心悸的声音……

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引起了巨大的震荡。

社会主义怎么竟会是这样?

在1927--1936年的党内大清洗中,苏共十七次代表大会选出的139名中央委员和候补中央委员,有98人被逮捕。在军队内,5位元帅被处决3位,全部军区司令员被清洗,海军、空军首脑被处决,所有的舰队司令员除一人外,都走了黄泉路。而且,在开国元勋里,即列宁建立的第一届苏维埃政府的15名人民委员中,有9人死于斯大林之手。其余6人,有4人因在大清洗之前去世而幸免遇难,另外两人,被留下彪炳十月革命光辉的,一位是早已逝世的列宁,一位则是斯大林本人……

人们又问:斯大林既是这般专制与暴戾,他活着的时候,你们这班今天坐在主席台上义正辞严的家伙去了哪里?不是在二十大的开幕式上,你们还领着全体代表为全党的“父亲和导师”肃立默哀吗?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犹如狂风卷起的沙石,劈头盖脸地向人们砸来。仅西欧英国共产党内,在当时近三万四千名党员中,在此后的一年之内,有超过五分之一的人退党,好似那纷纷交出去的党证上,不再凝聚着工人阶级美好的理想,而是沾染有一斑斑的“非典”病毒……

东欧更是风雨飘摇

同年6月28日,波兰工业中心--波兹南的工人们首先发难,要求改善经济条件和允许更多的行动自由,在部分群众游行示威的口号里,也表现了对苏联的敌视。当局出动军警镇压了骚乱,结果却引发了全国更大范围的抗议浪潮,经济领域的要求迅即上升为政治领域的要求,人民呼吁撤去虽是波兰人却加入了苏联国籍、元帅也由苏联任命的罗科索夫斯基的国防部长职务,强烈要求为哥穆尔卡恢复波兰统一工人党党籍。后者原是该党总书记,1948年9月因不同意农业集体化和亲苏政策而遭到解职,次年11月又被赶出中央委员会和开除出党,从1951年到56年4月一直身陷囹圄。

这一事件惊动了克里姆林宫,10月19日,赫鲁晓夫匆匆率领一个强大的代表团飞到华沙,想把自己放出来的魔鬼又收回瓶子里去,显然“魔鬼”的逻辑,与他本人在二十大上使用的是同一个逻辑:既然斯大林这个大菩萨倒了,那么粘有大菩萨身上金粉的小菩萨也必须倒下。赫鲁晓夫一行于20日早晨离去,21日在统一工人党的中央紧急全会上,哥穆尔卡便当选为党的第一书记,其长期对手希拉里·明克被解除职务,罗科索夫斯基元帅也被清除出政治局……

在匈牙利,同年7月,素称为“斯大林的优秀学生”的拉科西,因“健康原因”被解除共产党第一书记的职务,由他的副手格罗取代。

斯大林是在十月革命二十年后,才把社会主义投入政治恐怖的深渊;而他的学生在匈牙利被苏军解放后的两年时间内,将老共产党员、前政治局委员拉伊克等六名党的高级干部,以“南斯拉夫间谍”、“美国情报机关代理人”等罪名,处以死刑。接着又在全国展开清查“铁托分子”、“拉伊克分子”的运动,被捕、被杀者竟达20万之巨……

人民要求为拉伊克平反,举行国葬,并为匈牙利历史上一个最黑暗的血腥时代的所有受难者昭雪。格罗不得不立即将还关在监狱的300名“铁托分子”释放,同意为拉伊克平反,却不同意为其举行国葬,理由是尸骸下落不明。在一个包括党内反对派和受害者家属的小组的努力寻找下,拉伊克及其他三个人的尸骸,在通向巴拉顿湖公路旁的一个小树林里被发现。10月6日,布达佩斯有30万群众排着长队,等候去堆满鲜花的四具棺材前志哀。每五分钟换一批人,当轮到政治局委员志哀时,顷刻间,乌云会聚,狂风大作。这时,即使是最坚定的无神论者,都会相信这是亡灵在冥冥之中,对政治局里仍有拉科西的影子表示着愤怒。

随之,这支30万人的送葬队伍,组成了一次无声的反政府示威,无际的沉寂与无边的悲愤,压迫得首都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压气罐,仿佛只再需一点外力,这匈牙利的心脏就要爆炸开来……

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是拉伊克的遗孀,和一副学者模样的纳吉。后者师从布哈林多年,曾致力于将老师的社会主义经济理论,运用到祖国的建设上来。1949年,因“布哈林倾向”被解除政治局委员职务。

在“社会主义”国家里,几乎都存在这一大可玩味的现象:大抵政治家们在高层斗争中倒下一次,便在人民的心目中高大了几分。

在人民的呼唤声里,也靠赫鲁晓夫的提携,1953年斯大林死后,纳吉东山再起,出任总理后立志实行一条政治上民主、经济上自由的改革路线。历史好容易给了匈牙利一个医疗自己遍体疮痍的机会,拉科西恶狗般叼走了这个机会,又转过头来狠狠地咬了纳吉一口,1955年他既被解除职务,又被开除党籍……

拉伊克葬礼后的第八天,与匈牙利的贝利亚--法尔卡什被宣布开除党籍,一边弯曲着身子、一边放声痛哭地离开党中央大厦的同时,政治局恢复了纳吉的党籍。格罗以为该做的都做了,便去了南斯拉夫访问。他没有料到,自10月17日起,裴多菲俱乐部、匈牙利作家协会、布达佩斯大学生联席会议等群众团体,进一步提出了立即进行政治、经济体制改革、吸收纳吉参加最高领导、撤走驻匈苏军等强烈要求。

23日,首都几十万群众兵分三路,一路到国家电台,要求播出他们的政治主张;一路前往国会大厦,要求与高层对话;再一路到英雄广场,推翻斯大林铜像。当晚9时半,这座高25米、重几百吨的铜像,在滚雷般的欢呼声中轰然倒下,而国家电台里,早晨才赶回来的格罗,以恍若比斯大林的铜像还要顽固的声调,一遍遍地呐喊:

“我们希望的民主是社会主义的民主,而不是资本主义的民主”;

“人民公敌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要埋葬工人阶级的政权,松懈我党和光荣的苏联党之间的兄弟情谊”……

此时,国会大厦前的广场上,格罗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山呼海啸之中:

“格罗滚下台!”

“我们要纳吉!”

“人民相信纳吉!”

据官方统计,当时在广场上有30多万人,近首都人口的四分之一。除了什么职务尚没有的纳吉被朋友们拉来这里,讲了一番人民得有耐心的话之外,没有任何高级官员出来与群众对话。无视如此壮观的山呼海啸是危险的,一旦和平的通道被堵死,它便会寻找其他的通道!

恰恰就在这时,国家电台楼顶上的保安部队枪响了,没有人敢于下令向几十万人开杀戒,也许是哪名战士因为惊吓,握着扳机上的手一下失去了控制,但一旦子弹出膛,便划出了一条血染的通道。群众开始夺枪还击,保安部队当即开火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