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为一个忠诚、热情的共产主义者,刘少奇多半致死也弄不明白,在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肌体上,何以射出如此冷辣的目光,最终长出如此残忍的利牙?
越是老知识分子,也越是较早地结束了自己的迷惑:
这场革命的主要目标,固然是毛泽东心目中的政敌,但只要看看他在“反修防修”一类神圣的光环下,将权力斗争运作得极其残酷,政治上的失败者纷纷落到囚徒的境地:刘少奇、彭德怀、贺龙、张闻天、陶铸……哪一个不是死于非命?
便可知,这场由民粹主义实行总清算的革命,对于自己文化形态上的异己力量--知识分子,几乎除了“牛棚”与停尸房里的安静外,很难再划出一块安静的所在……
早在1966年3月,毛泽东便在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说:
我们在解放后,对知识分子实行包下来的政策,有利也有弊。现在学术界和教育界,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掌握实权。社会主义革命越是深入,他们就越抵抗,就越暴露出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面目。吴晗和翦伯赞等人,是共产党员,也反共,实际上是国民党。各地都要注意学校、报纸、刊物、出版社掌握在什么人手里,要对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进行切实的批判……
同年6月10日,毛泽东在杭州会见胡志明时说:
中国现在也出现了修正主义,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都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北京市是个独立王国。这次是大大小小可能要整倒几百人、几千人,特别是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出版界、文艺界、大学、中学、小学。
次年1月,《红旗》杂志第一期,发表了经毛泽东审阅过的姚文元的长文《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首都各报纸于1月3日转载。文章除周扬外,还点名批判了夏衍、田汉、阳翰笙、林默涵、齐燕铭、陈荒煤、邵荃麟、何其芳、翦伯赞、于伶等人,并首次称茅盾、巴金、老舍、赵树理、曹禺等人为“资产阶级权威”。
在审阅此稿时,毛泽东显然觉得即使有“金棍子”之称的姚文元,仍未表达出自己钩沉问题的老道与提升问题的魄力。好似又一次站在开国大典的天安门城楼上,他的手在触及升启国旗的电开关的同时,也触动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命运;他多半以比秦皇汉武、成吉思汗更踌躇满志的心情,也更剑拔弩张的意志,加上了以下一段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它触动到人们根本的政治立场,触动到人们世界观的最深处,触动到每个人走过的道路和将要走的道路,触动到整个中国革命的历史。这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最伟大的革命变革。它将锻炼出整整一代坚强的共产主义者。老知识分子们的脖子上,日益冰凉地触到了这场大革命的意志之刃。
自然,右派分子们更是瓮中之鳖--
从1966年8月开始,章伯钧家经历着无日夜之分的抄家和洗劫。整座四合院被红卫兵、造反派占领,全家人被赶到靠大门口的传达室和警卫室住。已愈七十的章伯钧,隔三岔五被批斗,有的会是专斗他和罗隆基,有的是两人分开,各自陪斗其他人物。一天,下午一点多,他踽踽而归,他对女儿说:
“我满以为民盟今天是批斗我,到了会场才知道,我是个陪斗。原来批斗的对象是史良。她血压高,那些民盟机关干部,偏要她把腰弯得低低的。他们居然把搜去的史良写给老罗(罗隆基)的情书,拿出来当众宣读,并质问史良到底和这个大右派是什么关系。史良直起腰回答‘我爱他’。在中国,一个女人能这样做,是很不简单了,也可以说是很了不起的。史良好象又回到了从前。”
章伯钧又说:“今天这个会,最让我心痛的是,民盟会堕落成这个样子,一个批斗会搞得如此下作!”
这个如此下作的批斗会,竟成了章史之间最后的会面。(《往事并不如烟》)
1966年8月24日,红卫兵冲进章乃器的住宅抄家,又当着他的面,把新夫人王者香打得死去活来,不久后死去。他随后被押往吉祥戏院,这里正举行继昨日震惊中外的北京国子监武斗之后的又一次“打人集会”。
送来这里的“黑七类”分子大多是有来无回,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好似一滩滩破碎了的八月骄阳。章乃器虽凭着意志和气功功力硬挺着,可不久,也因遍体鳞伤而昏死过去。许是他命不当绝,恰在此时,有一位民警奉命前来同红卫兵交涉,说是此人若有个三长两短,不好向中央交代,好说歹说,总算把他要了出来,他成了从这家戏院里活着出来的几个幸存者之一。
一个蹬三轮的车夫拉上还有一口气的他,送到医院时,却遭到拒绝。醒过来的章乃器,挣扎着爬起来,在长凳上给周恩来写了几个字:总理,我被打,已经受伤,医院不给治疗,请你指示。
信由民警送出去不久,他被推进了急救室。事后得知,周恩来指示医院:无论何人,一律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给予治疗。
章乃器经医院急救后,被送回家中。可他的苦难还刚刚开了一个头:
“8月25日以后七天的遭受,是每天都有几批人来拷打、凌虐我。门是开着的,又没有人理,拷打和凌虐的自由是很充分的。值得记述的,是有人用钢丝包橡皮的鞭子抽我,所得的伤肿特别不容易消退。还有人划了火柴烧我的手,更有人用气枪射击我的头面。此外,如用冷水浇头,如用水壶灌鼻孔,如硬要我吃肮脏的食物,等等,就算是轻微的了。可怕的是居然有人主张用辣椒水灌我的鼻腔,大概是因为我家里找不到辣椒,所以没有实现。但到最后我们要迁出之前,竟有人在用油彩涂抹了我的面部之后,用氨水灌我的鼻孔,我真不知道这些坏人是怎样教育出来的……”(章乃器《七十自述》)
随后,章乃器进行了8天的绝食。直到他终于获准迁出原来的住所,以摆脱这种令人发指的法西斯暴行,住进了东郊的一栋普通居民楼,才恢复进食。
他以修炼多年的气功治愈自身的创伤,“我这时除了遍体鳞伤之外,右目的拳伤特重,看上去有个红色的外围带锯齿形的椭圆圈,经常在眼前闪现。可能是淤血所致,内伤也相当重,右胸、背、股、尾闾和膝部经常疼痛。但到第三天,我发现手上的乌紫退色了,右目已能见物,内伤疼痛也减轻。真是气到之处,效验如神。”(同上)
那些日子里,民建中央和全国工商联的要员及干部们,没有一个来看他。倒是原来粮食部的一个司机常做些吃的,悄悄送到他家。
章乃器一生的最后十年,就是在这栋普通居民楼的斗室里渡过的。他在逆境里仍抱着“顽强地活着的积极愿望,我认为,我现在决不能死,我要等到党看清楚我是一个对党的革命事业无限忠诚的人,然后死而无憾。我深信,事实是掩盖不住的,事实总是越到后来越清楚。我活着,我的精神面貌就可以证明我对时代的乐观,这是有反动思想的人所万难做到的。”(同上)
当健康完全恢复以后,他每天清晨到附近的日坛公园做气功,然后到菜市场买菜,回家后自己做饭烧菜。他的生活费在运动中被降到50元,这点钱要维持他和小儿子两个人的生活,自然很是拮据。他总能一分钱掰成几瓣花,时常买些价廉而又富有营养的“猪下水”,漂洗干净,做成酱肚、溜肥肠、心肺汤等各色菜肴下饭……
当儿子偶尔为生活的艰辛发出抱怨,父亲的回答常常是:
“现在的生活,比起四十多年前我在北京失业时好多了……”
也像章乃器这样“淡泊以明志”的储安平,却没能像前者一样保住一条命。
他自从长城脚下的农场调回北京后,一直住在厂桥棉花胡同。每天除了读书写字,就是伺候院子里的那几只羊。直到“文革”爆发,“红色恐怖”席卷京城时,他在饱尝拳脚之后,又被责令当上了街道的清道夫。他心如止水地扫了两个来月的街,木然得几近过往的行人,不知他是路边的电线杆子,还是路边的电线杆子就是他。
在深秋的一天,他黯然的瞳仁里有了几丝生命的活光,突然扔下手里的一把大扫帚,跑了数十里到北京西郊青龙桥,跳河求死,不料水浅未遂,被红卫兵小将押回九三学社机关。
其时,已是深夜11点,院内临时工住的小南屋,暂借他栖身。重返阳世的第二天,他首先交上了“畏罪自杀”的检查,然后,向小将们提出“能不能不回家了,就住这儿?”并要求交几张银行存款单给组织上保管,但结果是“不行。”
他又黄鹤一去,这是9月里北京一个无边秋光的日子。
现居澳大利亚的钢琴家储安平之子储望华回忆道:
“父亲‘失踪’是在1966年9月上旬……当时他从关押他的九三学社后院小屋回家,看到家里已是被‘红卫兵’第二次抄家。居室、客厅均被洗劫掠夺一空,除满地碎纸乱片外,已一无所有。面对这般情景,父亲的心便整个地绝望了。于是他踽踽离开家中,走了出去……”
到了9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当时主管九三学社中央机关日常事务的梁女士打来的电话,她问我:‘你父亲有没有到你哪里去?’‘你知不知到他目前在哪里?’我说:‘父亲不是被你们押管着吗?你们不是正筹备批斗他的大会吗?’到了9月20日,中央统战部下达命令:一定要在10月1日国庆之前找到储安平,‘以确保首都的安全!’于是九三学社派了一名干部(中共党员),并要求我和我二哥协助。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东、西城不少街巷转了好几天,查访了过去与父亲曾有往来的朋友们,却毫无结果。
到了1968年夏,有一天,几个穿着军装的干部来找我,说他们是‘奉周恩来之命,由公安部、统战部等组成储安平专案组,在全国范围内进一步查寻储安平的下落。’”(储望华《父亲,你在哪里》)
据说这个专案组足足存在了两年,北国江南,大河上下,乃至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河湖港汊,都尽力去找了一遍,仍未见他的蛛丝马迹……
两年后,调查组就此写了个报告。
康生阅毕后,极为不悦:
“储安平,一个大右派,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回事?”
八十年代初,吴祖光访美归来。他特地打来电话,赶着要告诉章诒和一个消息:有个老作家在美国某个小城镇的街道散步,忽见一人酷似储安平,即紧随其后。那人见有跟踪者,便快步疾行。老作家生怕错过良机,便连呼:储先生。声音也越来越高。那人听后,竟飞奔起来,很快地消失了。吴祖光颇有些欣然地说看,储安平可能还活着,在美国。要不然怎么死不见尸呢?
当章诒和把这个消息转述给母亲时,李健生说:“这不是储安平的消息,是储安平传奇。”
关于储安平的去向,日后还有很多说法,“有的说跳河死了,在北京;有的说,跳海死了,在天津;还有说,是在青岛跳海。还有一种说法,是储在新疆改造时,逃到苏联去了。前两年,还有人写文章说储没有死,而是出家做了和尚……”(谢泳《想起了储安平》)
1960年9月摘去帽子的王造时先生,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
次年在这妻逝子病、满目凄凉的晚景中,他身边出现了一双总漾着和熙暖意的明眸,一位37岁、名叫邓毓秀的女人,撑持住了这个快要散架的家。当它从每一个角落里萌生起的绿意,恍若长青藤渐渐爬满了王造时枯干的心壁时,“文革”咚咚地擂响了房门!
第一回上门来抄家的,是附近一个中学的红卫兵,大约是与大学比起来,中学里池浅王八少,溢不住孩子们的满腔激情,他们便更早地杀向了社会。王造时搞的是逻辑思维,能让孩子们一下想到国民党、蒋介石的东西没有,他们折腾了半天,悻悻然无所得而去。
再去抄家的是复旦大学的红卫兵,专业知识不学了,他们显然有充裕的时间,去训练自己能从字里行间搜索出国民党、蒋介石来的本领,他们把王造时的书籍、文稿、信件以及译书的底稿,一古脑儿席卷而去。不过,这一次王造时还没有受到肉体折磨,学生对老师还维持着最后一点礼貌。
如果说,前两次仅是一番蚊子的嗡嗡打扰,那么,这一次便是一群饿瘪了的蚊子,终于要嗜血了。十几天后的一个半夜,冲进来20多个红卫兵,先把王造时夫妇隔离开来,在扫荡了所有的房间之后,他们在客厅里摆开了自己的行李。次日,将邓毓秀赶出王宅,交她工作单位的造反派监督劳动。夫妻双方谁都没有料到,自昨日半夜把他们从床上叫起之刻,便是双方的永诀之时!
此后,把王造时关在自己家里的审讯和折磨,持续了一个月,被从床上叫起时他赤着一双脚,这一个月里,他便这样赤着脚地站在轮番的拷打中。对方似乎掌握了铁的证据--王造时同复旦大学另一名教授,组织了一个“第三党”,两人曾为将来谁当总理而争执不休……
11月21日,邓毓秀接到通知,说是让她回家。当她由本单位的造反派“陪”着回到家里,她只匆匆地看到丈夫一个背影,随后,便听见勒令他承认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的叱喝声。当他连着三声傲然回答“没有”时,客厅的门被重重的撞开,窗户玻璃哗哗作响,公安人员出现了,咔嚓一声,将王造时反背铐住,装进了楼下停着的囚车。
这是王造时继“五四运动”中被北洋军阀两次逮捕、抗战初期作为“七君子”之一锒铛入狱后的第四次被捕。
他关在位于南市区车站路的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囚号是1416,从此无人审,无人问,无人理,一直是个未决犯。按照规定,未决犯的家属每月可以送一次东西,但不能接见。邓毓秀每次送东西时,能拿到一张丈夫亲笔签名的收据,从这签名里她知道丈夫还活着。
到了1971年春天,她发现收据上“王造时”三个字,歪歪扭扭,有气无力,像是丈夫的身体糟到了写字也困难的地步。下次再送东西,看守所不再收下,理由是“人不在,看病去了”。下个月,还是如此。她提出:“王先生年纪大了,既然有病,要不要人服伺,或者至少让我见一见?”
回答是:“还未到时候。到了时候,自然会作安排。”
这年8月5日,邓毓秀终于等到了通知,却不是可以接见的通知,而是丈夫已魂归道山的通知。
她和因乳腺癌刚作过手术的女儿王海容,哭成一对泪人似的,赶去了龙华火葬场。先生的遗体,四肢浮肿,嘴角渗血,在留下的遗物里,除了一条他补了又补的破床单,就是一只米黄色的旧搪瓷杯,临死前,他大口大口咯出的血,就吐在这杯子里,她们见到这杯子时,杯里还残存着血迹……
当时,作为家属,即便是一个反革命家属,母女俩也极想知道,王造时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在哪所医院治病,治疗过程怎样?还有已被关押近五年的他,问题究竟有没有结论?
有关方面的回答是:“要什么结论,反革命分子嘛,烧掉拉倒!”
次年秋风萧瑟、落英缤纷时节,浙江余姚的一座荒山上,陡地冒出了四冠新坟。
从墓碑上看,死者皆性王:王雄生,王钧陶,王钧枢,王海容。
自从王造时入狱,工资停发,哪有钱再支付两个儿子每月近百元的住院费,四十多岁的长子王钧陶和三十多岁的次子王钧枢,被赶出了精神病院,两兄弟都是武疯子,去了外面一定闯祸,白天要上班的邓毓秀,只好将他们绑在床上,关在家里。三个月里,两兄弟先后死去……
小女儿王海容是“小右派”,被红卫兵剃了个阴阳头后游街,精神上深受刺激,又因为父亲离去的巨大打击,终让癌情扩散为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