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仁炳80岁的生日庆贺会上,没有谁提到他的改正一事;在眼下由复旦大学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宗友恒作的悼词中,也没有一个字涉及到这个问题。悼词的结尾是这样的:……陈先生在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作过不少有益于祖国、有益于人民的事情。我们今天悼念陈仁炳先生,要学习和发扬他爱祖国、向往真理、追求进步的优秀品质,齐心协力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而努力奋斗。
陈先生安息吧。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份充满中国特色的悼词。
大厅里,大概谁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都在安详地倾听这深藏历史破绽与历史无奈的悼词……
章伯钧、罗隆基也同样未获得改正。
仿佛要留他们下来给中国的右派做种,直到1978年55号文件下来,才决定给他们摘帽。
戴晴在《储安平与“党天下”》一文里评论道:“在1978年的摘帽决定中,体现了‘重证据、重调查研究’这一科学精神,只因‘真理标准讨论’那时尚未真正渗进这一领域,故言语之间不免还有‘凡是’的味道--
‘章罗联盟’政治立场是一致的,在向党疯狂进攻中是互相呼应的,都是企图在我国建立资本主义国家。但没有发现二人在组织上共同策划、进行阴谋活动的事实。”此时,罗隆基离开忽雷锋遍人间忽敌人满天下、忽剑拔弩张忽莺歌燕舞的世界,已有十三个春秋;章伯钧也于1969年作了古人。
摘帽决定无法抵达冥府,只有通知家属。前者身后无直系亲属,后者的夫人李健生及子女仍在。据说召见李健生时,原打算由当时任中央统战部部长的乌兰夫亲自出面,后考虑再三,改为由一位过去与章家比较熟的副部长出来。谈话的宗旨当然是为了让家属接受这一结论。
最后,这位副部长一再向李健生说明:这都是历史上的事了,丝毫不影响到你和子女们的现在。你在政治上、生活上或是对子女工作的安排上,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组织上一定会去尽力解决……
李健生回答说:有您这样说就行了,我什么要求也不提。
即便她不提,该做的事情仍然做。
1982年深秋,被称之为“章伯钧同志”的骨灰,庄重地移葬去北京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
可以顺便提及的是,在此之前的1981年,本存放在八宝山老君堂的浦熙修的骨灰,由全国政协买了个更好的骨灰盒,也安置去了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想想在此安息的“烈士”们,生前有多少人被推进革命、反革命的方阵,被贴上“左派”、“右派’的标签,一番番的冲锋搏杀后,现在,他们终于能在这四季葱郁的松林里共享太平同此凉热了……
李健生担任了丈夫创建的那个党--中国农工民主党的副主席。
在她年事已高、足不出户之后,又将当年在《文汇报》上表态与父亲坚决划清界限的那个儿子,从外地调到北京,担任了这个党的副主席。
组织上真费心张罗。
罗隆基的骨灰在偌大一个中国一直找不到一块安放之处,先是暂存在火化场,以后,又在十年动乱里被冲得不知去向。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去不成了,却想到在他90岁冥寿时,即1986年10月24日,召开一个由民盟中央主办、专为缅怀他的隆重纪念会。
时任中央统战部部长的阎明复,在会上作了讲话:
“今天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在这里举行座谈会,纪念中国民主同盟的创建人和领导人之一,著名的爱国民主战士和政治活动家罗隆基先生诞辰九十周年,缅怀他对我国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事业作出的贡献。我代表中共中央统战部,向今天座谈会的主办者--中国民主同盟致意,并向罗隆基先生的亲属表示亲切问候……”
阎明复详略得当、也感情相宜地历数了罗隆基的生平。最后,他说:纵观罗隆基先生的全部历史和全部工作,总的来说,他是爱国的,进步的,为我们民族和国家做了好事,是值得我们纪念的。在这个会上,当年在民盟反右斗争最前线上如蛟龙得雨、鹰隼盘空的千家驹先生作了即兴讲话。他坦言,从前自己一向看不惯罗隆基,所以反右时很积极。古人云:“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其实罗隆基在大节上始终没有错,只是自己很多年后才认识到。为此,他一直感到愧疚……
历史多少还罗隆基以几分公正。
早年,对罗隆基没有什么好印象的袁冬林女士,在《怀念我娘浦熙修》一文中,也不禁写下了以下一段文字--我看了当时报纸上登载的纪念他的文章,才略知罗隆基先生的历史。他不为强权所屈服,只为真理折腰的骨气使我尊敬;他心无百忌、直言不讳、锋芒毕露的鲜明个性和才气,使我佩服。我在此文中略谈这些感受,安慰他的在天之灵……
在中央一级决定“只摘帽子,维持右派原案,不予改正”的人,除章伯钧、罗隆基、陈仁炳外,还有1962年就去世了的彭文应,迄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储安平。
令人深长意味的是,当时这五人中,仅有一个活人。
据说,这五人是在一份二十七人的名单里筛选出来的。这二十七人均是上层民主人士里的右派。核实,推敲,征询,平衡。既要给历史一个说法,又要顾及现实的需要。既要盯住当事者,又要纵览当事者方方面面的社会关系。既要少争议少震动少后遗症,却又不能推出不会说话的清一色亡灵……
这筛选过程,得迸射多少政治智慧,熬去多少良苦用心。
其指向似乎是必然的,“整个春季,中国天空上突然黑云乱翻,其源盖出于章罗同盟。”章罗两人,自然板上钉钉。
又确存在偶然的机缘:
如果拍板者对某人,也如传言所说,像对章乃器一样投上一点恻隐之心;如果胡耀邦没有为葛佩琦写一封信给中组部,或者,这封信不是写于1980年的春深似海,而是写于旋即辞去总书记的1986年那个多雪的冬天;如果是陈仁炳,而不是孙大雨,有一个胡乔木这样重金属族的学生……
那么,在这最后筛选出来的五人中,或许就有葛佩琦、孙大雨,而没有了陈仁炳……
含中央一级决定不予改正的五人,至全国右派改正工作全部结束,共有九十六人未获改正。
有人作过精确计算,这九十六人,即按官方的统计人数,占原戴帽者总数的0.00018,即万分之二都不到。
无论在中小学生笔下,还是在家庭主妇、统计学家眼里,大抵这小数点后面的第四位数,都是可以抹去的。然而,一个大气起来的年代,对此却表现得格外认真,或者说是分外吝啬。
不能不认真。否则,反右运动仍“是一场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上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的评价,将会被当成错页、倒页,毫不犹豫地从一部新中国的编年史上拿去;
否则,在历史的旷野上血污遍体、奔走呼号不止的1957年,因为没有了“反右运动没有错,向题是扩大化了”的一针镇静剂,永远不会缄然其口……
0.00018,这真是一个承载巨大的数字。
也是一个只能用在此处而不能移去彼处的数字。
因为它意味被称之为“扩大化”了的反右运动,一下扩大了五千余倍。“文革”里所定性的“叛徒”、“特务”、“走资派”,不至于扩大了五千倍吧?
倘若“文革”也照此办理,那么毛泽东的“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在今天的中国之船上,也依然是甲板上一片沉重而又无法解体的集装箱……
52奇文共欣赏
我在民盟中央私下采访时,听说即便是改正后安排了显赫职务的当年一些“右派”的重要人物,对“反右扩大化”一说也持有歧见,他们曾当面对中央统战部的领导委婉谈过:用“扩大化”三个字,来概括1957年这场风暴是远远不够的……
吴祖光先生则直言无忌。
1978年改正时,有一道看似形式却又是必要的手续,即右派们得先向组织上递交要求改正的申请。他所在的文化部几次催促他写好申请交来,他就是不想写,五内俱热,不吐不快:
明明是你自己搞错了,整了人家几十年,你全部改正不就完了,可还要说是“扩大化”,还得被整的人写申请,这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吗?
他的态度惊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文革”中因“四条汉子”的罪名也塌了一层皮的阳翰笙,他托人捎话给吴祖光,要后者无论如何来一趟。吴祖光去了,刚向翰老请过安,翰老便说了:
“祖光,你怎么总这样认死理呢?改正右派不是一风吹,最后还得留下一些,你这不写申请,组织上是否可以视你为自动留下?也许你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可这会影响到凤霞和你的一对宝贝儿女……”
这一说,吴祖光心怵了,回到家赶紧写了申请。
一边,在解剖历史与现实时,必须有高度的理性和热情;
一边,愈是接近癌变部位,却手臂颤抖起来,心口也有点发虚。
在八十年代初期,不要说其他人,就是在极左政治下九死一生熬过来的近百万前右派分子们,除了多是关起门来的窃窃私议,不太可能整体性地站出来,公开指出那束当时令的“月季花”不过是塑料花,或者,在“银幕”上正走红的某“影星”的“乳房”是假的。
人们多半作如是之想:
比起1957年的政治暴力和1966年的暴力政治所具有的无孔不入、无处逃匿的特征来,现在已经是生活在天堂上了!虽然心绪上有些别别扭扭,担心这总体上留有尾巴的改正,日后可能会变成一场新的雷雨,但今非昔比了。昨日是无枉之灾,当今则是天空上不到正电云和负电云相撞,便不会发生、即便发生了也能找去哪片檐下躲避的雷雨……
或者,人们用一种善良而又智慧的沉默,表达了对中国国情的深刻理解:
从现代法理上讲,反右运动实际上是一次由国家实施的犯罪,由国家有组织地诬陷公民,侵害公民的基本人权,直至非法拘禁,滥用刑律惩罚等等。“改正”反右运动首先就必须涉及国家罪错问题,但在中国的政治话语中,所谓的国家罪错这一概念,从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理所当然的空白,更不会有任何国家领导人对国家历次罪错承担半点责任。汉语词汇是模糊的,又是精确的,所谓“改正”,比起“平反”已经中气不足,调降N度,而其实“改正”亦不过是对“右派”们重新安排工作,补发工资,政治上恢复名誉而已。他们精神和肉体上饱受的巨大磨难摧残,家庭子女由此遭受的痛苦,却很难由此得到补偿。
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个现代法理随同现代文明还远没有成气候的国家,你不能因为给了你部分人道,而要求讨还全部人道;不能因为对方表现了某种程度上的清醒,而要求对方从根本上清醒。
历史进步的火车头,得以时间作为执著的双轨,如同1976年的“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变成两年后的伟大的“四五运动”,1958年的人民公社,变成1980年的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
时间将梳理一切,时间将证明一切。
中国虽然在精神、物质上贫瘠的东西太多,在时间上却绝对富有。悠悠五千年都这么过来了,还用得着担心在未来的日子里,1957年,乃至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编年史,不会被再圈再点?
与身后的再圈再点比起来,人们自然更务实地关心他们本该得到却未能得到的经济赔偿。在我接触过的前右派分子里,在提到这事时,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表现得悻悻然--
杀人偿命,欠帐还钱,此乃天经地义。改正那会儿,国家千疮百孔,经济上欠帐太多。十年后国家总该有钱了,1988年以来,全国公款吃喝,年年要吃掉一百多亿元,加上进口小汽车,这就在一千多个亿人民币以上。按官方的算法,当年给全国右派补发工资,大约得四、五十亿元,就算物价指数十年间涨了十倍,这笔钱也不过四、五百亿元,远不及每年在衮衮诸公的腹部里、臀部下被消耗掉的……
倘若实在觉得要掏出这笔钱,无异于在身上割肉,就给我们一个说法也行,即告之于天下:
近百万前右派分子,将自己长达二十一年的苦难钱、血汗钱,全部捐献给了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建设。这样,我们和儿女的脸上也有光彩……
--我记得,我的父亲就这样多次说过。
1993年,即便是持1957年是“娘错打了儿子”、改正后任上海市委副书记陈沂,念及天下同道,也忧心忡忡地对我感叹:我的生活是可以了,可许多同志当年整得那么惨,清贫了几十年,眼下垂暮之年,又得应付物价这么个涨法,不补发他们的工资,真是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