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饭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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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石榴虾

一些石榴树树皮粗糙,老皮还龟裂,像2006年夏天重庆。一些石榴树脱皮了,又有瘤状物长出,反正是老态龙钟奄奄一息的样子,但它一开花,就立马十六岁。

石榴树花开,只有十六岁可以比拟,鲜艳、火热,勃勃的生气。

我爱画石榴。以前我画过一幅白石榴,我原先以为没有白石榴,想不到石榴果真是“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偏偏就是有白石榴。白石榴在民间被人叫作“大冰糖罐儿”,听一听就甜。“大冰糖罐儿”,学名“三白”,因为花白、皮白、籽也白。

而吃石榴,还是吃籽红如朝霞的可观。白石榴也甜,但籽(的色泽)未免寡淡。个人习惯。

石榴为石榴科植物石榴的果实,以味甜酸者为佳。

味甜酸者为佳,碰到只酸不甜的,怎么办?如果碰到只甜不酸,是不是更难办?

酸石榴,碰到酸石榴,我就把它泡酒--泡烧酒。白露之际,石榴下来(其实石榴在白露前就下来了),要不了多久,天气就寒冷,喝点烧酒也就不会觉得太燥。

粉红的石榴籽沉寂在烧酒瓶底部,火焰山是深海的一个梦。近来我老做梦,梦见我一个字也不认识了,拿着菜单半天,满头大汗。

酸石榴还可以做一道菜:石榴虾。这个菜我吃过,不怎么样,可取之处是有一点创意和情调,比较适合青年男女,或许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把酸石榴的萼筒割掉,掏空酸石榴内部,虾仁先暴腌,后上浆(放冰箱里一二十分钟),再与石榴籽混合,塞入酸石榴内部,隔水蒸熟。

隔水两字好,石榴树和十六岁都隔水,烟波浩渺,枫叶荻花秋瑟瑟,江州司马青衫湿,石榴在浔阳江头,也在万人码头。石榴与杨柳一样,都是离人物,柳能留,榴也能留,更能留,榴的一半就是留。

秦陵产石榴。旧社会的西北强盗,下山抓来良家妇女,给老大过过目,老大拿出块丝绸,意思就是杀(纱),赏给大家,先奸后杀;老大拿出只石榴,意思就是“是留”,留下做押寨夫人。

采石榴时候,不能下雨,下雨天采石榴,石榴的萼筒内会积水,容易腐烂。所以石榴在晴天采摘,白云悠悠,青天蛊惑得仿佛蓝色妖姬,晴光是催眠的。采石榴的人,一手扶枝,一手摘果,石榴在离开枝头一瞬,珍珠玛瑙在百宝箱里会不会丁当作响呢?果农说:

“怎么可以丁当作响!采摘石榴,最怕石榴受内伤,果皮内籽粒破碎,外表看不出,结果全烂了。”

传统菜肴里真有石榴虾,与酸石榴无关,它用虾仁、鱼肉、鸡蛋清等东西,做成石榴的形状,有点想当然。

前几年还推出过石榴肉,是对樱桃肉的模仿。樱桃肉在苏帮菜里是时令菜,要用豌豆苗配料。而推出的石榴肉,配料的是一年四季都有的青菜,以填补樱桃肉的缺失。樱桃肉的口感是先甜后咸;石榴肉的口感是先酸后甜,不如樱桃肉大方。

2006.9.8,下午

玫瑰竹夫人

去年还是今年,我忘记了,朋友约我去某酒家参加美食节,并要我出一道菜,这菜还要自己创意,且有规定:温馨浪漫。朋友是二十年的朋友,我推不掉,再说吃我本来就喜欢,为什么当初我想推掉呢,因为这酒家老板我以前见过,看一眼就讨厌,假模假样的。朋友说你和我们玩,又不是和老板玩。我想想也对,不去就有点娇情了。我就出了一道菜,名“玫瑰竹夫人”。

后来有记者报道:“车前子的‘玫瑰竹夫人’一听就是个浪漫的名字,等着菜端上桌,大家一尝,这不就是春笋吗?切成了小条状的春笋被淋上了糟乳腐汁和玫瑰乳腐汁,红白两色,甜咸各异,是典型的苏帮菜。”

这报道有两处错误。一是糟乳腐汁和玫瑰乳腐汁不是淋上的,是用春笋分别炒出的。而玫瑰乳腐汁里我又加了点“秘料”,所以后来有人仿制,问我怎么没那天吃到的鲜美?这是当然的。看似容易成却难,味道在深处,不与俗人言。

为什么名“玫瑰竹夫人”,诗眼全在于对糟乳腐汁炒出的春笋的码放,那天人多嘴杂,乱了。

第二个错误是说我的“玫瑰竹夫人”是“典型的苏帮菜”,这怎么能说!苏帮菜是历史文化的沉淀,不是突然的灵感。如果说我的“玫瑰竹夫人”有苏帮菜之风,我倒是同意的。不但同意,而且欣然。

苏帮菜属于苏菜体系,苏菜人称京苏大菜,由于风味不同,它分好几派,南京风味的称京派,淮扬风味的称淮扬菜,苏州风味的称苏帮菜。苏帮菜讲究原汁原味,一物各献一性,一碗各盛一味,但口味一般偏甜,比如松鼠鳜鱼、黄焖鳗和蜜汁火方,苏帮菜的特点很明显。口味偏甜也可以说是浓。我认为苏帮菜的另一个特点是清--火夹鳜鱼、白汁元菜、西瓜鸡、三虾豆腐、虾籽白肉、水乡四宝(菱肉、藕片、白果与鲜鸡头米。用作炒菜的菱肉是水红菱,要的是鲜洁脆嫩劲。)等等。“味要浓厚,不可油腻;味要清鲜,不可淡薄”,苏帮菜几乎是袁枚《随园食单》的图解。

苏帮菜是极其讲究时令的,在我看来,称得上名列前茅。春雨绵绵,吃“碧螺虾仁”;夏木阴阴,吃“响油鳝糊”,尽管有胡椒粉,响油鳝糊的口味还是偏甜的,现在也算在苏帮菜里,响油鳝糊原先是徽菜,经过苏帮菜厨师的改进,竟然成为苏帮菜里的名菜,真是山不转水转;秋风阵阵,吃“雪花蟹斗”;冬雪皑皑,吃……我就在自己家窗口喝一壶热乎乎黄酒,不出门了。

现在还有所谓的“新苏帮菜”,什么南腿凤梨,什么水煮酥鳝。如果“新苏帮菜”成立,我的“玫瑰竹夫人”也是可以的。我在东山吃过银杏炒香青菜,也是“新苏帮菜”吧。味道很好。

苏帮家常菜更有发展的天地:腌笃鲜、百叶结烧肉、油渣白菜、桃仁羹……我多想吃一碗桃仁羹,在太湖边。

2006.9.9,下午

甜驴肉和梨

看完了赵州桥(赵州桥附近的槐树林很好看,大太阳天,正开着花),去吃赵州驴肉。

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龙肉我没吃过,无法与驴肉比较。但我并不喜欢吃驴肉,或者说我没吃到过好驴肉。驴肉是神话的,说是张果老骑的就是驴,为什么偏偏骑驴不骑马,就因为驴肉好吃。

对我而言,驴皮比驴肉更有吸引力,我喜欢皮影戏,考究的皮影都是用驴皮做的。还有阿胶。吃阿胶就知道皮影为什么用驴皮做,驴皮有韧劲,不容易撕破。

赵州驴肉做法不少,我现在留有印象的就是驴肉火烧。也就是说我如果旧地重游,还想再吃两个。驴肉火烧就是烧饼里夹驴肉,一种很有来头的吃法。

还有一道菜,我忘记名字,是赵州的雪花梨熬赵州的驴肉,滋味是甜的,我这个热爱甜食的人,初次吃到甜驴肉,却极不习惯。

我在赵州的那几天,想看梨花的,结果梨花在一个星期前凋谢。当然雪花梨也没吃到,雪花梨要到下半年的九月上旬才采收。我怀疑那道赵州的雪花梨熬赵州的驴肉,雪花梨是罐头的,主人说绝对不是,是去年的鲜梨,他们会保存。

我在南方的时候,没吃过雪花梨,也不知道雪花梨。到了北方,觉得雪花梨这名字很妖艳,仿佛上坟的小寡妇,越穿白,越妖艳。

赵州雪花梨主产河北省石家庄市赵州一带(现在叫赵县,这有点煞风景,要不要把赵州桥改叫赵县桥?要不要把赵州和尚改叫赵县和尚?),因肉白如雪、香气似花而得名。它的一个特色就是脆,其实脆也不是它的特色,天津鸭梨也很脆,还很嫩。它的一个特色实在是大,我吃一只就饱。

在赵州,我吃了一袋雪花梨干,它比较朴素,比北京的果脯品格高。

席间有人说,常吃雪花梨大有好处。我说常吃梨大有好处,随便什么梨。

以前我吃得多的是天津鸭梨和安徽砀山酥梨。

天津鸭梨并不产于天津,历史上天津是对外口岸,又是鸭梨集散地,人们就以“天津鸭梨”称呼了。这是习惯。天津鸭梨产在河北省的辛集、宁晋、晋县、交河、肃宁等地,其中以辛集为佳,辛集地处滹河故道,有水气。

为什么叫鸭梨?因为梨把偏歪形似鸭嘴,而梨形又象鸭蛋。拿一只正宗鸭梨在手上,会越看越像鸭子。

有人把鸭梨写成雅梨,这样才风雅?神经病。

砀山酥梨,我们只叫砀山梨,盛产于安徽宿州砀山县,宿州是个老地名,好。天津鸭梨是脆嫩,砀山梨是脆酥,入口无渣,但皮比鸭梨的厚。砀山梨的主要品种有金盖酥、白皮酥、青皮酥,以金盖酥品质为佳。

但我已经好久没吃到砀山梨了,这样的名牌,据说种植它的果农却连年亏本,只得把梨树伐了。当地政府的解释:这是市场规律。呜呼!当地政府的市场规律。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梨花落尽结梨子,一只一只掉尘埃。

2006.9.12,上午

热爱甜食的人

朋友里热爱甜食的人不少,印象深的一个是颜峻,一个是莫非。饭吃到最后,大家都饱饱的,只要上甜食,我和他们还能继续吃。西点中的甜食我不爱,往往有奶油味,杀了纯粹之甜。法国国庆那天,我在法国大使馆吃到了不少甜食,最多的是塔,我现在却一点也说不上来。饮食的隔膜超过语言之墙。我在墙上画地球,它的皮是软的,馅是甜的。

热爱甜食的人,是勇敢的,当然不热爱甜食的人,也没有证据说他们胆怯。佛食蜜,说中边皆甜,这是何等敏锐的舌头。能在一滴蜜里分出中间的甜、边缘的甜,我就办不到。大智慧家都是大美食家。我们凡夫俗子以甜为食--因为找乐。乐极生悲毕竟是少数人的事业。

吃甜食要慢慢吃,吃得专心。吃急了,血糖上升就快,热量无法消耗,停留在体内转变成脂肪。前几天读报,报上说甜食能稳定情绪,比如在情绪恶劣时要吃巧克力。我是喜欢巧克力的,即使情绪并不恶劣,但我又不把巧克力当甜食。在我看来,甜食首先要软,甜食是甜软之食的简称。一家之言,姑妄言之。

有西方人曰:“女人像甜食,隐藏着不同层面,时而甜蜜如草莓布丁,时而泼辣如干姜水,时而沉静如一杯回味无穷的咖啡……是女孩,还是女人,一场永远捉摸不定的角色游戏,一如变化莫测的甜食,不知道下一口是什么味道。”在他那里,甜食有不同的味,而在我心中,甜食就是甜,但“变化莫测”这说得对,好的甜食有层次感,像中国墨,墨在八大山人和石涛这些绘画大师手下,能墨分五色。

糯米藕算不算甜食呢?记得我曾经在秦淮河边,深秋夜,瑟瑟吃糯米藕,遇到一帮熟悉的男女走来,他们正热气腾腾地咬着冰淇淋。这里面有冷暖。

写过一首《埃及软糖》的诗。这是我吃过的最甜的糖,它是有情感的,甜在这种软糖里就成了情感。细腻,无渣滓,清爽,小小的一盒拿在手里,竟然很重。那时候正是冬夜,江南的冬夜是很难熬的,窗外的雪下成了冰冻黄梅雨,我含化一块埃及软糖,随手翻过几页图书。甜而清爽,也是交友之道。

埃及软糖简直不像糖果,像甜食。

我从不把糖果算在甜食。甜食甜食,我也从不去定义甜食,但就是不把糖果算在甜食。还有蜜饯--蜜饯的品位越来越庸俗了。由于近年制造商的偷工减料、急功近利和乱使添加剂,蜜饯名誉扫地。以前的青梅是贡品,现在是垃圾食品。据我所知,一些手艺并没失传,因为不是暴利,就被当代人忽略了。

埃及人嗜甜,我向埃及人此致敬礼。

糖果是糖,不是甜;蜜饯是蜜,不是甜。甜只存在于我向往的甜食之中,几乎是乌托邦。

糖果是糖,不是甜,埃及软糖除外。我把埃及软糖看做甜食:它不是规则的,在一只小纸盒里,却像古典园林里的铺地那样整整齐齐。我看到了埃及人伟大的伦理。

埃及软糖甜得有伦理。

2006.9.12,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