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一天,厨房角落蹲成一排的酒瓶对走过的红鞋说:
“丢支烟给我!”
红鞋听错了,以为酒瓶说话,她晃动耳朵,以为酒瓶说话,她走了过去,不加理会。
她手里抓着一把水芹,嘴角叼着一支烟。
一天,我还在睡懒觉,电话响了,是去年年底开会认识的一个女写作者,她说记得我吗?我说记得。她就请我帮忙。如果我说不记得呢?她今年想来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她所处的地方作协已经同意,但要她自己了解授课情况。
我给现代文学馆的朋友打电话,说你和鲁迅文学院熟悉吗?说到鲁迅,我就想起现代文学,说起现代文学,我就想到鲁迅,这也是教育的结果。实在不知道鲁迅文学院就是鲁迅文学院,现代文学馆就是现代文学馆,他们是两个行政单位。现代文学馆的朋友最后说:
“但我有他们的电话。”
他给了我两个电话号码。忙音。还是忙音。教师们大概在电话函授--鲁迅喜欢写信,鲁迅文学院教师热爱打电话,这也是在新时代用科技对鲁迅精神的继承。
我也就从吊着的一棵树上下来,向另一棵树爬去。我给《诗刊》的朋友打电话,说你和鲁迅文学院熟悉吗?他给了我《文艺报》的电话。
无人接听。还是无人接听。大概都外出采访去了。文艺事业远比我能够想象得到的繁荣昌盛,再说我正准备想象。
上午就如此消逝,下午再来。我也就从吊着的另一棵树上下来,向一棵树爬去。我给《人民文学》的朋友打电话,他老婆说他和朋友去吃涮羊肉了,还没回家。
一天,我和朋友吃涮羊肉,朋友说:
“涮羊肉就是胡同窜子的味道。”
胡同窜子,北京方言,据说有小混混的意思。
黄昏,《人民文学》的朋友打电话来,我说你和鲁迅文学院熟悉吗?他说以前认识的人早经商去了。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最后,我说:
“看来我们只和鲁迅有关系,和鲁迅文学院不搭界。”
晚上,现代文学馆的朋友打电话来,告诉我他已经打听到我想知道的鲁迅文学院的情况。我不想知道,那个女写作者想知道,但她让我打听,也就是我想知道了。这就是网结蜘蛛。结果现代文学馆还是和鲁迅文学院有关系--由于鲁迅,由于文学。倒并不由于现代起码并不由于现代文学。鲁迅并不属于现代文学,鲁迅要么属于现代要么属于文学。许多酒瓶才在现代文学这一块上蹲成一排。
一天,我在东北锦州翠岩山下的路灯杆子上见到一只蜘蛛,像一个粗人打着一把大黑伞。
2005.2.1
开花
我平日里画点画,称之为活动。活动活动经络,因为缺乏锻炼。近来连活动也很少了,图书从书架溢出,积满书桌,为了画点画,就得上下搬运,哪里像活动,简直是暴动了。有时候我就去朋友的画室,不常去,就贪,往往画上一下午或者一晚上。唇干舌焦,腿都酸了。朋友的画桌那么大,工具又全,禁欲的人一有机会难免纵欲,水墨巫山,阳台浓淡,星星玻璃开花。
最后,我挑几张满意的,一半留给朋友,一半拿回家。朋友要我题款,题款之后,盖章。我带了印章,这有些职业画家的派头。一个职业画家带一颗印章就能走遍天下,一个业余诗人带一箱诗稿更是寸步难行。在当代,诗人是可有可无的人种。“一树海棠无梨花可压”,我画了三张梨花,临走的时候,挑了一张把这个句子题上。
我先用枯墨勾了花蕊,再用汁绿圈出花瓣,我不知道梨花几瓣,本没有想到要画梨花,朋友在一遍说,“梨花啊”,就算梨花。但心里总有些不甘,要作点小破坏,在花瓣上戳些朱砂。朱砂在碟子里挤兑多了,风干浪费,就又画起朱砂梅。
临走的时候,我给这张朱砂梅题上“星星玻璃开花”。题款之前,颇是踌躇,正觉得无款可题,忽然想起几首山西民歌,里面老有“开花”“开花”的,后来才明白“开花”原来是衬词,它能够到处开花:
临走的时候,开花,我给这张朱砂梅题上“星星玻璃开花”,开花,题款之前,开花,颇是踌躇,开花,正觉得无款可题,开花,忽然想起几首山西民歌,开花,里面老有“开花”“开花”的,开花,后来才明白“开花”原来是衬词,开花,它能够到处开花,开花。
2005.2.1
软糖
一壶茶喝过七八杯,再喝就是喝热开水,这时候吃点零食,也就是调味,像给汤里下盐。我有半年没吃糖果了,此时真想吃糖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竟能从冷柜里搜出一大袋,还全是我喜欢的传统软糖,有芝麻的,有丁香的,有枣泥的,有玫瑰的,有薄荷的……品种十几个,一时点名不完,也就不点。
传统软糖遇人不淑,被现代冷柜冻得铁石心肠。
我拿出十几颗,想装进牛皮纸信封--写到这里,我才想起这种传统软糖的学名是“牛皮糖”,嚼着它,韧劲十足。韧劲十足大概是古人对牛皮的认识,以致后来把舶来的橡皮筋,也喊成“牛皮筋”--送到暖气片上去烘。
年底的北京,我刚从路边小摊把水果们买回来,我急着吃,一口咬下去,会像大雪天突然剥光衣服,心口一直凉到脚心,我只得出此下策,把水果们送到暖气片上去排排坐,如果在一旁等它们自己回暖,没三四个小时暖不过来,伤到心了。
我正要把牛皮糖往暖气片上送,妻子说:
“它是糖,不全化了?”
真化作一片也好看,芝麻白,丁香黄,枣泥黑,玫瑰红,薄荷绿,千年一洗的调色盘。我终于没往暖气片上送,却等不及了,吃了一块。顿然,也难怪,从冷柜里搜出的么,我舌尖一片寒意,江天暮雨,衣衫与身子骨同单共薄的深秋游子走在半路,潇潇枫香树的叶子。
茶疲糖软之际,我刚把一部文书读完,觉得枯坐不是一回事,但要再读文书,一定头脑昏胀,就抽出一本图书来看。刚收到的印象派画册。“苦艾酒瓶滚翻在地,给它时间,它就会打出一枪”“傍着午餐的绅士,午餐肉的大腿就白”“浮衣·贝热尔酒吧”“日出·印象”“睡莲的回声,柳絮池塘淡淡风光”……尤其是德加笔下的舞女,更像一块软糖,因为印象派像一块软糖。相比他们,塞尚和高更两颗响当当的硬糖。
言归正传。吃硬糖,要嚼,格吧格吧响,这声音比甜更有焰火的灿烂。吃硬糖不嚼碎它,只含嘴里,最后总有一点化不了,这最后一点让我扫兴,像是晚节不保,它是硬糖的渣滓。与其精华过尽千帆,晚年残剩的惟有渣滓,还不如口腔里猛灌一阵饱饱蜜风,于盛年格吧格吧地鲸吞下去,及时行乐,来去无踪,为了留到不来不去的时候有个想头;吃软糖,要含,不要因为它软,就欺负它软,就狂嚼一番,我们反而要比它更软,舌尖包裹起它,竹帘卷上,春风化雨,化到结尾,舌尖上满含肥肥的感觉,一如绵羊尾巴,一如有人在西湖边请客吃东坡肉,东坡肉也没软糖的结尾余音肥肥,因为现在的厨师--连烧菜的厨师也只盯着眼前的饭碗了,能烧熟就已不错。说到西湖,至今尚使我耿耿于怀的,是西湖边出售的西湖藕粉竟然像一碗西欧化学胶水。这也是传世之作。
人都想传世,舞文弄墨的通过著书立传,不舞文弄墨的通过生儿育女,苏珊·桑塔格说:“我当然需要读者,而且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流传下去。”我想我吃糖的秘诀或许可以传世,即遇到硬糖,用更硬的牙齿;即遇到软糖,用更软的舌尖。我想我吃糖的秘诀可以传世。
20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