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饭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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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茶渍又记

在这不圆满人世,我经历什么?我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我常常说我的宗教信仰就是自由和艺术。迟了。觉得迟了。喝茶也迟了。人走茶凉,人不走茶也凉,茶早已凉了。我沉迷,无奈地沉迷于趣味之中,执迷不悟。我执迷不悟地养了五茶盏茶渍,色泽已经衰弱,壁画斑斑驳驳,洞穴没有出路。我,我等一会儿要把它们洗掉。蓝天中的云飞白,带着响声。水仙的茶渍如麻--纤维有体温。谁的体温?我起先以为是老虎,转动一下,又是大象了。皮毛的变化使我多年盲目。我忽然有了诡异之心,认出一个人舞蹈,长着猫脸。正因为长着猫脸,也就跳出人类。说什么性别!我看清楚猫脸的两只耳朵,没有胡须。它既然没有胡须我也就忽略胡须,我更依赖于那两只耳朵。猫脸如麻的纤维,如麻--纤维--带着--响声。猫脸也飞白。接着是碧螺春的茶渍,一轮满月里的兔子头。按照我的常识,月亮上有兔子:

这个依然喷上银漆坐在兔子头顶的兔子头,

发出“比比”之声,喷上银漆,给茶叶和树叶。

这不一定是月亮上的兔子。但如果我不盲目的话,细看茶盏:碧螺春的茶渍:我看到一轮满月里的兔子头并不是兔子头。我越看越像是狗头,越看越像是狗头,一轮满月里就是狗头了。惶惑有一瞬也看成马头:

马头惟有月团团。

退之退之乾大坤大,茶盏里撑船--两岸灯火揉捻进菖蒲河顺流而下,海,一片雀舌。毛尖的茶渍意若雨花,心倦神疲,默坐湖山,少而壮,壮而老,日迈月征,骎骎晚境,凉竹簟之暑风,曝茅檐之晴日,看上去死心塌地,但不改旧时香味色。雨花也带着响声。接着普洱的茶渍。普洱的茶渍还是红艳绚丽。茶渍在茶盏底部形成一口水井。我照出了别人的面孔--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最后盏是铁观音,养得晚,茶渍浅黄,而茶汤尚未干。茶汤宛如落向深渊的一滴水。落之际,顺便把早晨的梦记下,我和妻子晚年生活在扬州,一天去茶馆喝茶,茶馆主人抱着个穿红棉袄的小孩,我身上有些冷,我有些记不下了。

2006.1.19

在半园喝茶

我十多年前去过半园,印象颇雅洁。午后约了郁敏、骆军夫妇和德武去那里喝茶。他们各自带了女儿,他们生活中的花。

半园也是匠心之作,现在成了茶馆和餐厅,就乱七八糟。人真不需要有什么传世,无论钱财还是著作。茶客不多,却嘈杂;树木不多,却嘈杂。池边新种的腊梅就是乱种的,实在多事。

我们就上楼去,居高眼界清净一些,这当然也是想当然。室内与室外一样冷,索性搬桌子搬椅子到廊上喝茶,栏杆间的灰尘执意要作晚清的灰尘,我们收敛好衣袖,小心翼翼避免蹭掉它。

我坐在最里面,我喜欢靠墙坐。从我坐的地方,看楼下那棵瓜子黄杨极具姿态,它有奇气,内心里浪迹天涯,于是就长出黄山松的云烟。

一只麻雀在紫藤的藤蔓上晃来晃去。

女儿们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楼板大响。

紫藤是五百年物,从桥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跨上屋顶,至今不知道疲倦。

茶极低劣,十元一杯。但再低劣也不是它的错,或许它本不想成为茶的,是我们一定要把它当茶喝。

郁敏说他买了架钢琴,自弹自唱,一唱歌,忧愁悲伤都没有了。

从廊上看桂树,桂树的根部反而显眼,青枝绿叶踮着脚。

布谷鸟叫。骆军说:

“布谷鸟的叫声听起来很近,其实搞不清它在哪里。”

据说布谷鸟叫起来,有两声布谷和四声布谷。

江浙一些地区的养蚕人见了布谷鸟都要驱赶,它的发声在他们听来,是“宝宝倒掉”。蚕在江浙口语里是“蚕宝宝”。还有一些地区的人(也在江浙)听布谷鸟叫,会哈哈大笑,他们听到的是“阿公扒灰啦”。鸟叫什么,受到方言区影响--听鸟叫的人和鸟是乡亲。

现在这个时候布谷鸟就叫,是不是太早了,它去哪里找虫子吃?

德武说:

“这只布谷鸟是搞廉政的,它知道官员中有虫子。”

我喷嚏连连,冻得受不了了,我说去吃早晚饭吧。我们就去了刚才走错路而看到的吴门人家。这家饭店我知道,经营苏帮菜的,手艺不错,但就是生意不好。我点了四冷盆五热炒,像“白什盘”这样的热炒大部分厨师都不知道是什么了。它有一些菜要事先预定,我抄下几款:

虾仁饼(35元);八宝鸭(48元);精镶脆鸡(50元);瓜姜里脊丝(28元);刺毛鳝筒(80元);蜜汁火方(100元);炒三虾(58元);油爆三白(45元)。

刺毛鳝筒的“刺”好像写错了,应为粢毛鳝筒。我也拿不准,改天请教专家。

我灌了半壶烫热的黄酒才觉得春回大地。

2006.2.19,夜,苏州,三板桥

在虎丘喝茶

午后与小沈去虎丘,进得山门,市声顿远,走了一段上坡路,就到了冷香阁。我们在冷香阁头喝茶。

窗外樟树绿荫香浓,在我身旁展一张大屏风。

我们喝了一会儿茶,下楼逛逛。剑池锦鲤织花,我读过古人笔记,曰“剑池金鱼”,心里觉得舒服。我以前来,好像没见到。

在五十三参(也就是五十三级台阶)回望白莲池,一回头一参,参白莲花。那人摘了一枝白莲上船了,船娘已烹好饭菜,而新月升起。

我对小沈说,古人玩虎丘尤重月夜。小沈他晚上来过虎丘拍电视片,他说晚上来虎丘像碰到鬼,灯光一打,水都有毒似的。我的神情有些迟疑,觉得“水都有毒似的”,这是极好的描述。小沈见我神情迟疑,又补充道:

“水碧碧绿,又喧红。”

太泥实,把“水都有毒似的”给化解了。

千人石如倾斜的船身--阴冷了故乡春色,消逝了舞衣歌扇,迷离了凭吊兴亡,去他的,我就是不断魂。

万家灯火处(万家灯火作为虎丘的景点,这个季节最为阔大),北寺塔简直就像碰了一鼻子灰的鼻子。

转了一圈回到冷香阁。冷香阁后面,去年十一二月份拆饭店(以前那里有个饭店,大煞风景),不料拆出石观音殿遗址(以前不知道石观音殿确切位置),基础完整,挖掘过程中挖到一只石观音手,半只石香炉等等。石观音殿是一座彻头彻尾的石头建筑。遗址在我看来是暗红的。

复上冷香阁头喝茶,约的人都在了,于是谈公事。

冷香阁下的梅花轻描淡写地开了,相比之下,绿萼梅开得比红梅白梅语气加重。

2006.2.20,夜,苏州,三板桥

在紫金庵喝茶

碧螺春,产在苏州,这三个字,用苏州话读来,柔波荡漾。

这是很例外的。苏州话局促,它的发声像是一条道越走越窄,发三个和三个以上声,很难感到舒卷的气息。它发一到两个声时--吉光片羽,不成片段;凤毛麟角,以偏概全--苏州话的美妙之处就在于不成片段和以偏概全。

苏州话是适合搞阴谋的方言,阴雨绵绵,能把刀子藏进鱼肚。

二三十年前有个十分流行的修饰词,修饰黎明时的天空:“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现在已很少有人这样修饰黎明的天空了。我刚才泡碧螺春的一刻,茶汤扬起一层白雾,我忽然想起黎明的天空并立马融入东山紫金庵的寂静之中。

有一次我早到了,看不到鱼肚白,只看到鱼背黑,紫金庵在墨绿的寂静之中。紫金庵里早没有和尚了(苏州太湖边的一些庵里,都不住尼姑,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因为太湖强盗极其猖狂,尼姑多次遭到侮辱,吓跑了),那几年我去庵里玩,它大概由生产队托管。苏州最有生意头脑的人,改革开放以来都出在太湖边,也就是乡下,然后往苏州城里扩散。苏州话原先分为两大类:苏州城里话和苏州乡下话。但近年说苏州城里话的,要话中有话,若有若无地带些乡下口音,像前几年普通话里要若有若无地带些广东口音一样,方显出身份。财富决定一切,真正能够做到雅俗共赏、官民同庆的,这几年也就只有财富。

也不奇怪,起码在苏州是这样,因为苏州文化太丰富了,丰富得以至成为地方政府的包袱,比如拓宽干将路,因为一路上小桥流水名人故居太多,留谁去谁颇有争议,当时的决策者只得眼睛一闭,拿支毛笔,饱蘸浓墨,在规划图上画了条黑杠,凡被画上的,统统拆掉,算它倒霉。这不必多说。还是说说那几年我去庵里玩,生产队在罗汉的眼皮底下开了家茶馆,每年碧螺春上市之际,生意尤其兴隆。那时正计划经济,你即使手头有钱,市面上也断断买不到碧螺春的,于是好这一口鲜的人,都来紫金庵喝新茶了(它是碧螺春传统产地之一)。想不到的是紫金庵的泡茶方式,竟然意外地留在了很多人的记忆里:

紫金庵茶馆,用饭碗泡茶。

我交了钱,茶馆负责人递给我一小纸包的碧螺春后,就朝我喊,怕我听不见(我和他面对面的,他可能以为我在西山缥缈峰下呢):“自己拿只饭碗头过去!”饭碗在苏州话里叫饭碗头。饭碗一摞,摞在柜台上,听到他这么一喊,一摞饭碗也嗡嗡作响,岂止是嗡嗡作响,一摞饭碗在柜台上吧嗒吧嗒跳着。我先把这一摞饭碗按紧了,然后拿起一只,它还在我手指间吴牛喘月连喘三天。

这样大的饭碗,看得出东山人饭量之大,其他地方的人把这样大的饭碗称之为菜碗。饭碗是白粗瓷的,挺干净。有关紫金庵茶馆用饭碗泡茶,贬者说恶器糟蹋了碧螺春,匪夷所思;褒者说赵飞燕是轻骨头里的轻骨头,碧螺春是嫩中之嫩,而饭碗的碗口大,散热快,容易守住嫩,匠心独运。

紫金庵茶馆用饭碗泡茶,贬者自贬,褒者自褒,都有道理,也都没道理。

贬者说恶器糟蹋了碧螺春,这口气有点像吴王欣赏西施,觉得稀世。贬者也很不错,懂欣赏--喝茶就是一种欣赏,不仅仅是对茶的欣赏。往往是从对茶的欣赏开始,转而欣赏天上人间。但紫金庵茶馆用饭碗泡茶,也没错,他们欣赏西施,是西施的村里人对西施的欣赏,其中有亲切感,叔叔伯伯大小伙子的喜欢西施,就从田头摘了只大西瓜,用拳头一砸,汁水四溅地递给了她,她也不客气,呼哧呼哧啃起来。

在紫金庵茶馆用饭碗喝茶,有种不客气的美感,也就是不拘礼。我尽管与茶馆的人都不认识,但在两壁罗汉的似曾相识中,对碧螺春大有熟不拘礼的心思,这在其他地方喝碧螺春或者在自己家里喝碧螺春,是都没有这种感受的。

我一个人独坐方桌,手捧饭碗,桌上还有一只竹壳热水瓶,竹壳热水瓶平添了我们都是村里人的秘密的喜悦。

褒者说碧螺春茶嫩,饭碗的碗口大,散热快,容易守住滋味姿色。凡事能往好处想,也是修养。但凡事皆有利弊,碗口大散热快,同时散香也快。

喝茶是香味兼修。茶都有味,只有好茶才有香味。

至于紫金庵茶馆用饭碗泡茶,近来我才知道它的起因实在是不得已之举。

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包产到户,生产队穷得很,队长决定以集体的名义开办茶馆,富村富民,村里的资金只有七八元钱。他们带了七八元钱去了苏州一趟,跑了十几家商店--货比货,看谁便宜,终于大浪淘沙,淘到了处理货,一元零六分的竹壳热水瓶。他们买了四只,就花去四元两毛四分钱。玻璃杯不便宜,瓷盖杯更贵,会计灵机一动,说要这么讲究干什么,我们在家喝水,不都用饭碗喝的么!买四十只饭碗转去开茶馆,城里人来一吃,还以为是我们的特色。这句话真被会计说中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当初因为没钱买不起玻璃杯和瓷盖杯,用饭碗来将就将就,竟然在后来引发了泡碧螺春到底是用饭碗来泡还是用茶杯来泡的争论,以至分出两大流派--“饭碗派”和“茶杯派”,而“茶杯派”里又分出“玻璃杯派”和“瓷盖杯派”这两个支派。近来又来了个“茶壶派”,真是三足鼎立,追鱼太湖--太湖里没鹿,只有鱼或者螃蟹,所以逐鹿的事只能继续让给中原。

根据传生的回忆,他当时年轻力壮又心细,队长和会计让他随队出访苏州,帮忙提东西。他说,饭碗也被我们找到最最便宜的,两分五厘,你想想,一只饭碗头三分钱都不到,这么大(传生用手比划了一下,宛如往水池里丢了一块石子),到哪里去买,嗨,我们买到了。

现在的紫金庵茶馆已经被文物部门接管,早不用饭碗泡碧螺春了。他们是“瓷盖杯派”这一个支派的。不管“饭碗派”也好,“茶杯派”也好,“茶壶派”也好,首先里面泡的应该是碧螺春。紫金庵茶馆在“饭碗派”的时候,比较诚信。

20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