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饭思
5455800000004

第4章

橄榄札

我家小妹拿来一袋新鲜橄榄,结实明朗,宛如清泉水底苔意沁碧的鹅卵石。

茶中杂以果物,由来已久。《茶经》摘录《广雅》,有用茶与葱、姜和橘子合煮的记载。先人的时代煮茶为饮。现在除了少数民族地区的一些饮茶习俗,大多数人不会在茶里下葱、姜和橘子什么的吧。

苏州人在新春,会在茶里下橄榄,名“元宝茶”。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写过。

印象里橄榄只有下碧螺春茶,滋味才盈盈,也隐隐。橄榄的滋味隐隐地发青。

泡碧螺春一般下投,是先斟水,再投茶。我试试水温,六十多度,个人经验那就不用下投。我在玻璃杯里放入橄榄一枚,叮咚如铃,然后投入碧螺春,淅沥似雨。有水注入,好心情随之游蜂飞蝶。第一口是碧螺春的香与味,第二口是碧螺春的香与味,第三口新鲜橄榄的香与味像兰花的一根叶子弱不禁风地从深处抽出,撩拨舌尖,软刺上颚。随后是一会儿碧螺春的香与味,一会儿橄榄的香与味,交替穿插,井水不犯河水。它们融为一体是在三泡过后,但也人老珠黄没精打采了。

《茶经》还摘录了晋朝人的社交礼仪,寒暄过后请客人吃茶三杯,然后再奉上甘蔗、木瓜、元李、杨梅、五味子、橄榄、悬钩、葵羹各一杯。记载不详,不知道是喝甘蔗等汁与羹呢,还是果盘?如果是喝甘蔗等汁与羹(原文用了“各一杯”字样),加上前面的三杯茶,共有十一杯流质,大有水淹七军的架式。灌水一肚子也是受罪。社交就是让人受罪的一种礼仪,独处才说得上不亦乐乎。与好朋友会面也会有独处般的快感。上面说到的甘蔗木瓜,我日常里是很喜欢杨梅和橄榄的,姑且不言它们的滋味,就是这两个词的形声,就使我喜欢。我没吃过新鲜木瓜(后来想起我是吃过的),据说木瓜嚼之无味,难道它是伪装成水果的鸡肋?陆时雍《诗镜总论》里说:“余尝谓读孟郊诗如嚼木瓜,齿缺舌蔽,不知味之所在。”看来并不是嚼之无味,是不知味之所在,一点悟性也没有。那么不是木瓜的错。

为了验证我印象(“橄榄只有下碧螺春茶,滋味才盈盈,也隐隐”),我试着把橄榄与六安瓜片同泡。这次用了白瓷盖碗。

我先在白瓷盖碗里放入一枚橄榄,清白人家;而六安瓜片仿佛求贤若渴者纷纷下马,把橄榄包在中心。也真是怪,六安瓜片往白瓷盖碗里奔去,偏不凌驾于上,只洒落聚集在橄榄周围。橄榄像是被六安瓜片抬举出来。但橄榄的神色却一点也不得意,相反更谨慎了。

六安瓜片圆周如巢,橄榄好像安卧其中的绿色鸟蛋。我都舍不得灌水。

2006.2.13,苏州

茶梅

前几年,有朋友送我一盒台湾“鹿谷茶梅”。图案很有趣,一碟茶梅,两片鲜叶,衬着茶园--剪成梅花的形状,有趣在我粗看细看,反正我怎么看,剪成梅花形状的茶园都像是几棵青菜。我就把这包装盒留下了。

“鹿谷茶梅”的原料:信义风柜斗青梅、鹿谷冻顶乌龙茶梅、茶汁、果糖、盐和甘草天然合成香料。

包装盒上还有一首诗,有两句是“一夜东风吹石裂,伴随风雪渡关山”。我觉得“一夜东风吹石裂”这句写出了冻顶,我就是这样想象冻顶的。

“鹿谷茶梅”的颗粒硕大,肉质肥厚,欠缺的是少了梅子味。加工却颇有特色,打开袋子,里面有稠粘的茶汤和完整的乌龙茶叶。

现在大陆也有茶梅卖了。

绿茶梅,乌龙茶梅,碳熏茶梅,还有一种不伦不类的咖啡梅,也是算在茶梅品种里的。

不知道为什么,没见过红茶梅。

梅花开的时候,它的风韵已经有不少人论及,车载斗量。但我更喜欢梅花落尽,梅叶老成,尤其是夏天,在梅林一走,真有幽静之感,幽深之思:天气与光线正好恰到好处,天气说阴未阴,说阳欲阳,光线则是微言大义,谈吐不凡。

此刻我在梅林一走,觉得自己是暗绿的长颈玻璃瓶中的一滴酒。光线浓了重了,我就是一滴黄酒;光线淡了轻了,我就是一滴米酒;光线不浓不重不淡不轻,我就是一滴杨梅酒或者葡萄酒。如果是葡萄酒的话,那就是干红。我喝酒差不多喝到境界了,平日里即使滴酒不沾,也能有一份醉意,所以我索性不喝酒而喝茶了。哪天我再去梅林一走,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寂然的紫砂壶中的一滴茶?想不到茶更醉人,我不去梅林一走,就已经觉得自己是一滴茶了。柴盐油米酱醋茶。

说到酒,我觉得茶梅下酒,不错,用它来供茶,味道就过了。

绿茶梅,乌龙茶梅,碳熏茶梅,这三种茶梅,我尝来是绿茶梅和乌龙茶梅的香料用多了,就碳熏茶梅不错,我喜欢它的烟火气,似乎有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的味道。纱帽笼头,自煎茶吃,卢仝的这一首诗传唱千年,其中的“七碗”之吟,如珠走盘,似水泻地,气韵生动,层层推进,又云蒸霞蔚地叠加一起,饮茶的功效,饮茶的审美,饮茶的文化,在这“七碗”之中淋漓尽致。“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饮茶的快感到“吃不得也”,也是匪夷所思了。但匪夷所思的还是“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卢仝从茶进茶,从茶出茶,由茶之内的茶吃到茶之外的茶,他之所以被尊为茶中亚圣,道理或许更多的是在这里吧。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八碗不得吃,茶淡也。茶淡了吃茶梅,方有回忆--

去年我在太湖东西两山游玩,村里人正大砍梅林,他们说梅子不值钱了,地少人多,砍了梅林种茶树,现在茶贵。

2006.1.20

茶渍记

常常这样,我喝完最后一泡茶,已是凌晨了。我也就懒得洗茶具。第二天看茶盏,竟然很好看。好看的是茶渍。有时候我就索性隔夜留些茶汤在茶盏里。懒有意外,意外之美。

碰巧茶渍好看,一时都舍不得洗掉。

一次我喝岩茶,四只茶盏里的茶汤没泼尽,明天一看,有一只茶盏里的茶渍尤其好,它有些倾斜(我欣赏叶底的时候不小心在这只茶盏底部沾上几片茶叶),茶汤就在一侧形成浓重的茶渍,逶迤,高耸;而另一侧淡然,低眉退身。好,茶盏里已经不是茶渍了,乾坤佳山水,又恰有岩茶的碎片浮沉茶汤,我看得见这扁舟一叶出没风波,而舟上人须发逆风,秋江万里。

秋思幽深,它是可遇不可求的。我有心做了几回--在茶盏里留下茶汤,让茶盏倾斜,虽然茶渍还是无意,但因为我有心,所以都无趣了。

岩茶茶汤一夜之间在白净的瓷茶盏里写意而出的茶渍是浅绛色的。这种浅绛色,与浅绛山水画上的色度极其靠近,不,还是偏浓一些,没有浅绛山水画上的色度来得寂静,但茶渍里自有湿度,此时动人魂魄,正是:

秋山雾起行春雨,一衣朱丹带水青(杜撰)。

颗芥粒米,万水千山,茶汤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茶渍。我喝茶,用这三种茶具:紫砂壶、白瓷盖碗和玻璃杯。喝茶者的茶具大致也都如此吧。不一定。就有人爱用石壶喝茶的。有一位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喝茶的时候捧着把大石壶,远远望去,像是举石锁,到了近边,见热气从一个洞眼里冒出,才猜出原来是茶壶呵。这位英雄豪杰喝到好茶,会“哇哇哇”一阵大叫,起先老板不知道,吓了一条,忙陪不是,以为烫着了他。某年中秋茶会,缥缈峰下,文人雅集,本不想带他玩的,他不请自来了,他说他要出个节目,请大家指点:石壶里放进茶叶沏满水,往天上一扔,他再接住,不带漏一滴水的。大家皆有兴趣,甚至急迫,他却不慌不忙,先说起茶来。他说石壶往天上一扔再接住,这叫“天地回春”,是泡秋茶用的。春茶太嫩,这么的上天入地一来一去,茶汤就老了。于是讲起茶经,座上文人没一个是他对手。以致后来只要一听说他要办茶会,文人都在家伸长了头颈等他邀请。石壶的质地很容易使茶渍留痕,况且会让茶渍变色,比如岩茶的茶渍是浅绛色的,非常文气,到了石壶里却变色为黑乎乎的一大片,所以他要常常清理茶渍。英雄豪杰的手指粗,伸不进壶中,只见他调息运气,朝壶中一吹,盖紧了茶壶盖,气流在里面旋转,嗡嗡作响,据他所说是画了三幅太极图,不多时,茶渍纷纷喷出壶嘴,直上云霄,天雨粟,鬼夜哭,没鬼的话,是蜜蜂哭。记得有一回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蜜蜂飞过,光想着采槐花蜜,没注意翅膀底下他在清理茶渍,就这么遭炮击了。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茶渍在玻璃杯里,正是: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

茶渍在紫砂壶里,正是:

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李益)

茶渍在白瓷盖碗里,正是:

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李白)

茶渍在石壶里,正是: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李贺)

这是茶渍在不同茶具里的区别,也是我的感受。

2006.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