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沉重的打击,并没有使他灰心丧气,放弃既定的目标。他像一只饥饿的豺狼寻找食物一样,贪婪地追求财富,只要能够达到这一目的,哪怕是伤风败俗,冒险投机也在所不惜。在饱经人间风霜之后,他终于发现了贩卖“死魂灵”是一种本小利大的交易。他以低价收购一批尚未销除户口的“死魂灵”,再把他们作活农奴向政府取得证明,以便南迁,尔后他便可以享受地主的一切权利,以优待的办法在南俄得到土地。得到土地后,也就打算再把它们高价转卖出去,通过买空卖空的手段捞进一笔横财。因此,他不辞辛苦、不顾后果地断然从事,驱马驾车,奔赴农村,一家一户地去探询拜访,将自己的全部本领和社交经验都使用了上来,让他的商业“天才”获得了充分的发挥。
然而,“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
的黄粱美梦终于彻底破产了!
果戈理别具心裁地以乞乞科夫作为“导游者”,把人们带进了沙俄这个黑暗王国的后院,使人们对农奴制俄国的种种弊病一目了然。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各式各样的地主形象,他们以独一无二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和性格特征,构成了农奴制社会最本质的方面。
玛尼罗夫是乞乞科夫第一个拜访的庄园主。他貌似文明高雅,实则庸俗不堪。你同他初次见面,谁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可爱而出色的人”,但稍停一会儿,你“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再过一会,便会在心里想到:“呸!
这是什么东西呀!”于是你就会厌恶地离开他,否则,“那就立刻觉得无聊得要命”。他头脑空虚,懒惰异常,不辨禾麦,爱好幻想,对待任何问题都毫无主见,束手无策。他不但看不出乞乞科夫的欺骗手段,反而对他顶礼膜拜。他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同常见的地主和花花公子一样,他外表上的热情迸发和彬彬有礼,只不过是掩饰他心灵空虚的一块稀薄的纱布。他的言谈、神态和举动,无不表露出多情善感,游手游闲,惯于梦想的性格特征。他虽然还能与外界保持一点点联系,但这只不过是一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变态形式而已,没有丝毫值得肯定的价值。
如果说,在玛尼罗夫的身上还没有明显地看到地主阶级走向死亡的规律的话,那么,我们在科罗皤契加身上便看到了他们正在走向灭亡。她是一个死板愚蠢、吝啬贪婪的务实主义者,她为人庸俗肤浅和畸形发展的精神面貌,都是以自然的状态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面,而不像玛尼罗夫那样用一种绅士的“高雅风度,作外衣将内心的东西掩饰起来。她终年守着一大堆家产(包括作为家产一部分的农奴),逢人便问是不是来收买她的蜂蜜和大麻的。她已经开始与世隔离。对外界极为生疏,以致当她看到乞乞科夫的那口在城里人看来平常得很的小提箱时,也感到格外新奇。她把经营田产家务和积储钱财当作自己神圣的天职。她的思想已经麻木、迁腐了。她固守着死水一潭的生活方式,决不改变。这种生活使她形成了愚蠢、迷信、古怪和胆怯的性格。这是尼古拉一世时代庄园地主又一典型人物,从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俄罗斯宗法社会的过去。
罗士特来夫是由农奴制度所豢养、受着专制政权的保护而在社会上横行霸道的乡绅恶棍的典型,被鲁迅称作“地方恶少式的地主”。声色犬马、吃喝玩乐、造谣惑众、为非作歹一概俱全。他善交际,好吹牛,说起话来天花乱坠;爱游荡、喜玩乐、好捣乱、善欺诈,毫无顾忌地耍无赖。他外表上的坦白、直爽和“确实的英勇”,深刻广泛地概括了乡绅和沙俄官僚集团寡廉鲜耻、毫无顾忌的反人民的本质特征。
与玛尼罗夫、科罗皤契加、罗士特来夫等不同,梭巴开维支是一个精明强干,头脑清醒的地主。他外表像熊,给人一种可怕的威胁力量,待人接物极为自私刻薄,但却自奉宽厚。他遇事三思,没有玛尼罗夫那么懒散和糊涂;深通世故,不像科罗皤契加那样愚笨和保守;出言谨慎,又善理庄园,没有罗士特来夫那样莽撞粗暴和无能。正因为他在许多方面长于其他地主,故能很快地识破乞乞科夫的诡计,并且采用一切方法与乞乞科夫斗智。梭巴开维支的精明能干,完全是庄园地主那种自私、贪婪和残忍的本性所决定的。由于他本人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所以他把别人都看作头号的强盗、骗子、恶棍和坏蛋。如果有什么新鲜事物妨碍了他的陈规旧习和生活方式,他便极端仇视,恨之入骨,最终成为人类文明与进步的死敌。梭巴开维支虽然与玛尼罗夫、科罗皤契加和罗土特来夫同是沙俄农奴专制这根藤上的黑瓜,但前者比后者具有更大的危害性。
大地主泼留希金是个猥琐而贪得无厌、吝啬到近于病态的守财奴和吸血鬼。他的庞大的庄园日见凋敝,甚至濒于破落,农奴大批地死亡或逃跑,但他却不惜耗费全部精力,到路上去拾鞋底、铁钉、破瓦等废物。他既是一个凶狠毒辣的吸血鬼,又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吝啬狂;人性的毁灭在他身上达到了极点。我们从泼留希金极度悭吝却又逐渐破产的这段历史中,清楚地看到:
封建农奴制本身已经在给自己挖掘坟墓了。这就是泼留希金这个形象的典型意义所在。
乞乞科夫是一个新兴的剥削者--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在《死魂灵》中,他是贯穿作品始终的重要形象,他的活动,构成全书情节的枢纽。果戈理赋予乞乞科夫的形象以双重任务,一方面通过他引导读者巡视农奴制社会各个肮脏的角落,另一方面又通过他显示出资产阶级的某些特征和资本主义因素已在封建专制的母体内开始孕育成长的实况。作者对这个新“怪物”的出现,完全持否定的态度。乞乞科夫最大的特点是:随机应变,投机取巧,面向现实,专心致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在购买“死魂灵”而和人们发生的一切关系里全都渗透着极端利己主义的冰水。他的言谈举止,无不受发财致富的目的所支配,他在捞取钱财的旋途中,表现了极大的顽强性、坚定性和务实精神,与玛尼罗夫等地主相比,具有明显的发展潜力;但当他偶然涉及到人类具有真正价值的感情领域时,就表现得苍白无力了,同他对追求物质利益的态度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正是在这两种心理差异的比较中,果戈理深刻地揭示了商业资产阶级的本质特征。
官吏们的形象,在《死魂灵》中也是富于表现力的。但他们与地主以及乞乞科夫的形象不同,作者没有对他们单个地加以充分描写,而是作为官僚统治者群像来塑造的。作者没有重复《钦差大臣》中的那些形象,而对外省官吏集团从新的角度进行处理,主要揭示他们与庄园地主阶级的密切联系,与人民利益的根本对立,对国家事业的不负责任,以及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恶劣作风。这些人对社会的发展有害无益,对人类的进步事业只能起绊脚石的作用。
《死魂灵》不仅是一部用生花妙笔写成的沙俄农奴制的病征史它还让人们在农奴主、封建官吏和资产阶级市侩这些奇形怪物的后面,看到了一个强大的人民和前途远大的俄罗斯。人民和俄罗斯的主题,是贯穿在《死魂灵》
第一部中的潜流。小说许多地方都使读者明显地感受到人民对现状的不满,对农奴制的自发反抗。如人们对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的担心;一些农奴因经受不起农奴主和官僚专制的残酷压迫与剥削,或逃进森林当强盗,或逃到城市里当雇佣,或把辱待他们的警官打死总之,广大劳动人民当中蕴藏着一股巨大的反抗农奴制黑暗社会的力量。
果戈理在《死魂灵》中,一方面表现了农奴的不满和反抗是农奴制社会矛盾尖锐化的必然结果,他们渴望自由,追求做人的权力是无可非议的;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同意农奴们以暴力行动来惩治农奴专制政权的代表者,对农奴的起义和暴动作了消极的评价,他觉得这太凶恶太可怕了,由此可见果戈理世界观的复杂性、矛盾性和阶级局限性。
《死魂灵》是果戈理创作中最优秀的作品,它以朴素的情节结构和“十足真实”的艺术形象,反映出了极其深广的社会内容。在小说中,作者还运用奇特的夸张、生动的比喻、逻辑上的异变以及反语、双关语和俏皮话等表现手法,构成了独创的幽默讽刺特色。在塑造人物时,作者善于抓住同人物性格有内在联系的外貌特征,加以突出的描摹,既能使人物的外貌浮雕般地刻印在读者的头脑里,又使其成为通向人物内心世界的一条捷径,再加上以富于个性化的语言的点染,就使人物呼之欲出,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小说中许多议论、抒情的穿插,与形象描写的部分交相辉映,互为补充,形成一种虚实糅合、含露交融和情理渗透的独特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