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正座有佛像五尊,作风和上华严寺的略同,像后的火焰也极细致,殿的东西,各有十二立像,除四大金刚外,有菩萨像,有女像。菩萨像,有怒目的,有慈祥的,有欣喜的;女像则大都端庄美好,其中有鬼子母像,也并无凶狠之态。这二十四尊塑像是无价的宝物,宋金时代的文臣武将,命妇闺秀的衣冠装束,几皆保存在这里。那服饰,和唐代的不同,和元以后的也不同。特别是,妇人们的穿戴,从头上直到脚下,无一不是考古者重要的资料。这些像,虽没有下华严寺的生动可爱,在古物学上的价值,反倒过之。当然未必件件衣物都和宋金时代的实物绝对无殊,却不会是像今日戏装似的不古不今。
大殿里也保存了一部分的壁画。东壁、后壁的画,都已被毁掉,厚厚的被涂上一层的红色石灰粉。西壁的画尚大致完好;殿门里面的两小堵的壁,也还保存了一部分。那些壁画,沾满了灰土,金碧皆失色。以手指用力拭擦去画像的冠上衣带上的尘垢,其金色也仍可焕然发光。所画拙重伟大,有的地方,较上华严寺的好多了。如果有被后人涂饰的话,则最后的一次涂饰,必不会在乾隆之后的。
这寺的大殿也是辽代的遗物。在中国的木建筑物里,恐怕没有更古于这寺和上下华严寺的了。虽数经焚劫,大殿却不曾烧毁。
大殿前有大钟亭一,钟为天顺五年(1461年)“成都府化缘僧道中”所铸,言重“三千三百三十三斤”。很巧的,现在的住持,也是四川人。他极为穷苦,但信念至坚。双手都仅剩一指,其余八指皆被他自己斫下,用血写经,体貌清瘦,谈吐文雅,久于行脚,无远不至,殆真实的视世上的荣华富贵如行云流水者。
次到久胜楼。楼在城的中心酒楼巷,今改为德华春饭庄,又将“久”字用纸贴了,改写“长”字,变为长胜楼,相传此地即为明武宗时李凤姐卖酒的地方。为世人所艳称的“游龙戏凤”一幕喜剧就是在这个地方表演的。说来,仿佛是凿凿有据。凤姐实有其人。今居庸关的山上,尚有凤姐墓。据说,她人关时见了“塔座”上雕刻的金刚像的狞恶之状,一惊而亡,故即葬于关上。相传的《梅龙镇》一戏,本为弋阳腔,也许在明代便已有之。乾隆时,唐英改之为昆剧。清末,则凡为皮黄班,便无不会演《梅龙镇》的了。
次到天主庙,庙靠近东门边,贺渭南君向人打听了来,说是辽萧太后梳妆台遗址,即在庙内,但遍觅不获。庙祀昊天大帝,旁有三皇殿,为扶乩之所。又祀所谓“万仙领袖孙祖师”。
庙前有五龙壁一座,规模较九龙壁为小。在这个地方,照壁之使用塑龙的彩色琉璃砖,竟成了一种风尚。
仍坐人力车,出东门,访曹福祠。曹福为一个忠心的老仆人,他和他的主人的小姐,因避祸逃到小姐未婚夫家里去。一路上受尽了风波、虎狼之险。走到这个地方,天空下了一场大雪,走不动路,他老人家便僵死在雪中。土人为之立祠塑像。今皮黄戏中有《南天门》一出,演的便是其事。
此庙本名玄都观,正殿下的一所小祠,祀的便是曹福。曹福像塑得很有精神。壁上皆画曹福的故事,和戏里所演的颇同,当是从戏中故事取得的。
庙的基地为一高台,有雉堞似的东西,环于四周,似为就一堡垒而改建的,我们在墙头上走了一周。有人指点道,西边的一个大村落,便是平城古城的所在地。汉,刘邦被匈奴围困了七日,后用陈平计,始得解围,即为其地。
归途,将往玉河边看镇河铁牛,因车夫走错了路,在泥泞中跋涉了半天,终于没有去成,只好回家。
下午偕(吴)文藻同至南寺。因我们归时,向文藻艳称南寺塑像壁画之美,他的游兴为之动。同时,我也还想再去仔细的瞻仰一番,便伴了他再去一次。
第二次的巡览,只有更炽盛了我的赞叹之念。太阳淡淡的照在墙上,大殿内外,寂无人声。仅我们二人,并住持而三耳;孤影零落的照在地上,显得格外凄凉。两廊皆只剩下破瓦颓垣。
预定今夜十一时开车赴丰镇,十二时可到,但那时,我们想都已熟睡了。
(节选自《西行书简》,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3月版)
山西应县的辽代木塔,说来容易,听来似乎也平谈无奇,值不得心多跳一下,眼睛睁大一分。但是西历一O五六到现在,算起来整整的八百七十七年。
古代完全木构的建筑物高到二百八十五尺,在中国也就剩这一座独一无二的应县佛宫寺塔了。比这塔更早的木构已经专家看到加以认识和研究的,在国内的只不过五处而已。
中国建筑的演变史在今日还是个灯谜,将来如果的一天,我们有相当的把握写部建筑史时,那部建筑史也就可以像一部最有趣味的侦探小说,其中主要人物给侦探以相当方便和线索的,左不是那几座现存的最古遗物。现在唐代木构在国内还没找到一个,而宋代所刊营造法式又还有困难不能完全解释的地方,这距唐不久,离宋全盛时代还早的辽代,居然遗留给我们一些顶呱呱的木塔,高阁,佛殿,经藏,帮我们抓住前后许多重要的关键,这在几个研究建筑的死心眼人看来,已是了不起的事了。
我最初对于这应县木塔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热心,原因是思成自从知道了有这塔起,对于这塔的关心,几乎超过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早晨洗脸的时候,他会说“上应县去不应该是太难吧”;吃饭的时候,他会说“山西都修有顶好的汽车路了”。走路的时候,他会忽然间笑着说,“如果我能够去测绘那应州木塔,我想,我一定……”他话常常没有说完,也许因为太严重的事怕语言亵渎了。最难受的一点是他根本还没有看见过这塔的样子,连一张模糊的相片,或;翻印都没有见到!
有一天早上,在我们少数信件中,我发现有一个纸包,寄件人的住址却是山西应县XX斋照相馆--这才是侦探小说有趣的一页--原来他想了这么一个方法,写封信“探投山西最高等照相馆”,弄到一张应州木塔的相片。我只得笑着说阿弥佗佛,他所倾心的幸而不是电影明星!这照相馆的索价也很新鲜,他们要一点北平的信纸和信笺作酬金,据说因为应县没有南纸店。
时间过去了三年,让我们来夸他一;句“有志者事竟成”吧,这位思成先生居然在应县木塔前边--何止,竟是上边,下边,里边,外边--绕着测绘他素仰的木塔了。
昨晨七时由同乘汽车出发,车还:新,路也平坦,有时竟走到每小时五十里的速度,十时许到岱岳。岱岳是山阴:县一个重镇,可是雇车费了两个钟头才找到,到应县时已八点。
离县二十里已见塔,由夕阳返照中见其闪烁,一直看到它成了剪影,那算是我对于这塔的拜见礼。在路上因车摆动太堪,稍稍觉晕,到后即愈。县长养有好马,回程当借匹骑走,可免受晕车苦罪。
今天正式的去拜见佛宫寺塔,绝对的Drewhelmng,好到令人叫绝,喘不过气来半天!
塔共有五层,但是下层有副塔(注:重檐建筑之次要一层,宋式谓之副塔),上四层每层有平座(实算共十层),因梁架斗拱之间,每层须量俯视,仰视,平面各一;共二十个平面图零画!塔平面是八角,每层须何等一个正中线和一个斜中线的断面。斗拱不同者三四十种,工作是意外的繁多,意外的有趣,未来前的“五天”工作预示恐怕不够太多。
塔身之大,实在惊人。每面三开间,八面完全同样。我的第一个感触,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里面向着塑像瞪目咋舌的情形,使我愉快得不愿忘记那一刹那人生稀有的,由审美本能所触发的锐感。尤其是同几个兴趣同样的人,在同一个时候浸在那锐感里边。士能(刘敦帧)忘情时那句“如果元明以后有此精品,我的刘字倒挂起来了”,我时常还听得见。这塔比起大同诸殿更加雄伟,单是那高度已可观。士能很高兴他竟听我们的劝说没有放弃这一处同来看看,虽然他要不待测量先走了。
应县是个小小的城,是一个产盐区。在地下掘下不深就有咸水,可以煮盐,所以是个没有树的地方,在塔上下班看全城,只数到十四棵不很高的树!
工作繁重,归期怕要延长得多,但一切吃住都还舒适,住处离塔亦不远,请你放心……
士能已回,我同莫君(莫宗江)留此详细工作,离家已将一月却似更久。想北平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非常想家!
像片已照完,十层平面全量了,并且非常精细,将来誊画正图时可以省事许多。明天起,量斗拱和断面,又该飞檐走壁了。我的腿已有过厄运,所以可以不怕。现在做熟了,希望一天可以做两层,最后用仪器测各檐高度和塔刹,三四天或可竣工。
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我佩服极了,佩服建造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
这塔的现状不坏,虽略有朽裂处。
八百七十余年的风雨它不动声色的承受了,并且它还领教过现代文明:民十六七年间冯玉祥攻山西时,这塔曾吃了不少的炮弹,痕迹依然存在,这实在叫我脸红。第二层有一根泥道拱竟为打去一节,第四层内部阑额内尚嵌着一弹未经取出,而最下层西面两檐柱都有碗口大小的孔,正穿通柱身,可谓无独有偶。此外枪孔无,幸而尚未打倒,也算是这塔的福气。现在应县人士有捐钱重修之议,将来回平后将不免为他们奔走一番,不用说动工时还须再来应县一次。
X县至今无音信,虽然前天已发电去询问,若两三天内回信来,与大同诸寺略同则不去,若有唐代特征如人字拱鸱尾等等,则一步一磕头也要去的!……
……这两天工作颇顺利,塔第五层(即顶层)的横断面已做了一半,明天可以做完。断面做完之后将有顶上之行,实测塔顶相轮之高;然后楼梯,栏杆,格扇的详样;然后用仪器测全高及方向;然后抄碑;然后检查损坏处以备将来修理。我对这座伟大建筑目前的任务,便暂时告一段落了。
今天丁作将完时,忽然来了一阵“不测的风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时前后狂风暴雨,雷电交作。我们正在最上层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身身的危险,不单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将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紧在塔顶铁质相轮之下,电母风伯不见得会讲特别交情。我们急着爬下,则见实测纪录册子已被吹开,有一页已飞到栏杆上了。若再迟半秒钟,则十天的功作有全部损失的危险。我们追回那一页后,急步下楼--约五分钟--到了楼下却已有一线骄阳,由蓝天云隙里射出,风雨雷电已全签了停战协定了。我抬头看塔仍然存在,庆祝它又避过了一次雷打的危险,在急流成渠的街道上回到住处去。
我在此每天除爬塔外,还到XX斋看了托我买信笔的那位先生。他因生意萧条现在只修理钟表而不照相了……
这一段小小的新闻,抄用原来的通讯(指梁思成给林徽因的信),似乎比较可以增加读者的兴趣,又可以保存朝拜这古塔的人的工作印象和经过,又可以省却写这段消息的人说出旁枝的话。虽然在通讯里没讨论到结构上的专门方面,但是在那一部侦探小说里也自成一章,至少那XX斋照相馆的事例颇有始有终,思成和这塔的姻缘也可称圆满。
关于这塔,我只有一桩事要加附注。在佛宫寺的全部平面布置上,这塔恰恰在全寺的中心,前有山门,钟楼,鼓楼,东西两配殿,后面有桥道平台,台上还有东西两配殿和大殿。这是个极有趣的布置,至少我们疑心古代的伽蓝有许多是如此把高塔放在当中的。
(原载《大公报·文艺副刊》933年月10月日第5期;本文选编时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