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击者
射击者的目光钳子般咬紧目标
武器藏在最安全的微笑里
那种瞄准充满温情
那种谋害满蓄爱戴
甚至在扣动扳机的一瞬
仍向你深深鞠躬
虔诚地行礼
我看见许多射击者都和善而安详
他们的每一根皱纹都谦虚地弯曲
当他们的右手松垮垮和你握手时
左手却在紧张地开始对你进行
测试和瞄准
而你的语言
种子般撒向他们时
他们便开始策划永远不会
发芽的阴谋
总之
射击者总是选择最麻醉人的友善
射击者总是让你相信他对你的
遵从和敬仰
当你一转身时
那深不可测的公文包里
便露出了乌黑的枪口
并冷冷地对准你
原载《星星诗刊》1989.1。
钓
我在钓鱼
鱼也在钓我
浮子轻轻颤抖
恶毒的阴谋让我激动不已
我在钓鱼
鱼也在钓我
只是钓具不同
钓的方法各异
一根钓线连接各自的目的
我在钓鱼
鱼也在钓我
我看着水中模糊的影子
怀疑鱼的诱饵
已撒向我欲念的唇边
我在钓鱼
鱼也在钓我
圈套随涟漪轻轻扩散
钓台空烟缸般寂静
我在钓鱼
鱼也在钓我
当我猛拉起钓竿时
沉重的圈套让我再一次清醒
上钩的又是我自己
原载《诗神》1988.9。
扔出去的球
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我走在红杠杠的文件里
我的几位同事
沿着岔道
走进另一些文件的注释里
我听见一些声音
从我的第一颗领扣
滑到第二颗
我看清那是一场艰难的球赛
球赛使很多人从红头文件中逃了出来
然后对着太阳和球赛
一个劲的拍手
我看着那滚动的球
突然想起自己画得很圆的圆圈
我想到那些圆圈
总是被我准备地
投进了赞赏
我看到几百双停顿的脚
围住几十双跑动的脚
我感到一种不平等的格局正在上演
突然
那传递的球
飞出了圈外
在我惊愕的一瞬
不偏不倚落在我的手上
这是个又脏又重的球
这种球的冲撞力
把我的参与意识撞出老远
我迅速地把球扔了出去
像扔出一个打足气的许诺……
也许是我的姿势太古怪
也许是我的动作太迅速
一些讥笑和口哨
水一般溅在我的身上和脚上
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这个下午我一直无法轻松
因为我的那些同事们
满头大汗在各种会议的岔道上走
而我扔出的那个球
一直没人把它接住
原载《星星》1989.8。
落选的咏叹调
当最后一票宣告你落选时
你忽然有一种从陡坡乡下滑的感觉
在你冷冷地背影后
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一直在笑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
你想回过头去
以一道红公章般的目光
让那声音哭、
然而你终于没有
你忽然冷静得像一只透明的烟斗
开始抽吸着自己……
你看见那两位刚被你推上去的厂长
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你
他们的优越感也小心翼翼地碎了
你看见几个曾弯腰和你握手的副职
正与另一个人热情的握手
一缕淡淡的西施兰香
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
那光滑纤细的的手
收去了你面前的茶杯
那茶杯有几丝皱纹
扩散到你的额头
不该老的日子奇怪地老了
你忽然想到一个女人
你顿时感到那女人的重要
你想她又像往常一样
为你准备了浓浓的茶淡淡的酒
于是你那种下滑的感觉到达终点
在你起身时
有一个人为你点了一支烟
你没有看清他
你的眼前一片迷蒙……
原载《萌芽》1988.12。
崖顶
你忽然有一种身临危崖的感觉
有三双手阴谋地顶着你的后背
你想这也许并不是因为
在四位科长中
只有你登上了局长的崖顶
远处的浓云缓缓地向你飘来
你意识到一场雷电将在你头顶炸开
于是你摆出松树的架式
将脚跟死死巴紧岩缝
然而
那浓云很快就幻化成了五彩的霞光
无数的笑脸和祝贺
是你的眼前日出版绚丽
你以为这只是一种幻觉
可你的文件袋却真实的接受了
吹捧与奉承的挑战
现在你高大地站在崖顶
从前的三双手
一双双乞求地向你伸来
你在尼古丁中细细品味
一场毫无意义的风暴
将在另一个崖顶展开
原载《萌芽》1988.12。
船已超重
在唏嘘声和喧杂声中
我看见一只通体金黄的船
停泊在很多企盼很多欲念中
灰暗的港湾顿时倾斜
乘客全部倒进舱内
这是一只不知驶向何处的船
我看见还有新的乘客
从很远处赶来
河流般顺着板桥流进底舱
这时有一扇渐渐暗下去的窗
反射出忧忧的光
船在忧忧中被压出一些腥味和胴体味
我看见河流从各处
流进船体
流进顶舱流进中舱流进底舱
我看见船渐渐下陷
陷进危险
然而人流仍没有干枯
人流仍从各处汇集
流进船体
惊慌中
我大喊一声
可我的声音很快被挡了回来
硬硬的回声使那扇透明的窗
顿时破碎……
越过原则的栏杆
我也开始从岸上接过来一些
向我伸手的人
这是一只不知会驶向何处的船
这只船已满满超载
这只船也许会驶向幸福
也许会驶向毁灭
原载《诗神》1989.8。
小卧车相撞……
事情发生在早报的新闻上
很多人舌头嚼出了泡
眼睛看出了茧
一些嘴巴把冷笑和稀饭
咕冬冬一起喝进去
这是一件足以把
市政府的墙壁闯歪的事件
市长的自尊心被拍红了
几位副职藏进一份内参里
不敢出来
于是
几个爬虫般的记者
饱餐了这办公桌上的秘闻后
一坨坨把它屙在了
早报显要的位置
这一天
天铁青着
敏感的人等待着一场洪水
从市政府涌出
这几天
几位记者的名字
像涨价的夏装
被抢售一空
这一天
一个很长的回忆
把市政府的所有房间
都开累了
第二天
撞车事件再一次
显要地登在了早报的头条
敏感的人啃了许久
才发现碗里的馒头
硬得像石块
再过几天
几位记者因撞车时间而
鼻青脸肿
原载《芒种》诗歌报1989.11.27。
另一种门
另一种门
存在于视觉与声音的背后
存在于语言无法抵达的地方
被厚厚的怀疑所包裹
被坚硬的教训所封闭
它不漏一丝缝隙
敏感如一只猫
哪怕最细的咳嗽
它都会仓皇地竖起警觉
鼠一般夹起胆怯
另一种门建筑在
感情的凹陷处
建筑在心与心的塌方中
另一种门
很多人在推敲时
留下遗憾
很多人在无法推开时
渐渐关闭自己
另一种们渐渐
成为牢固的障碍
让理解无法出来
让信任无法出去
原载《诗刊》1992.4。
路
他将带刺的目光
横在路上
让我无法越过
路迅速展开成五条
像散开的手掌
这手掌让我想到
如来佛的五指
他开始很慈祥
用它忘年的友情
扶刚刚会走路的我
他的每一根笑纹
都竖成了鼓励的桥
让我一次次渡过艰难
可现在
当我刚学会跑
并要跑出他的视野时
他的目光便迅速黯淡
他以裁判的神态
挡在我面前
并以长者的严厉
向我出示权威
我知道
这道感情线
我很难越过
除非加大马力
把他闯伤
原载《星星》诗刊1988.5。
门
我轻轻地敲了两下
古怪的沉默使我迅速平静
我亲眼看到门牌号是
一九八五
太阳红了一阵
树也在灿烂
如一丝浅笑
门为我开启
门其实只是一种象征
可悲的是
我在这种象征中越走越远
太阳仍炎症般发红
树叶也在惊慌中发绿
我明白这一切
并转身走出去时
门已如上下唇
咬牙切齿的合上
我又开始轻轻地敲门
却有一双手伸向我胸前
为支付门票
我抵押了青春
（走出门
发现门牌号
已加减乘除地进行了
难以置信的运算）
原载《星星诗刊》1988.5。
墙
被吼声
挤压得很瘦的叹息
从窗外趔趄地荡回
几次从尼古丁中扬起头后
我就触摸到一堵冷冷的墙
其实
那吼声完全可以摊在桌上
变作一杯很淡的茶
或几缕烟什么的
我因此把语言磨得很锋利
并在眼睛外安上盾牌
我摄下一个个阴笑
且拳击赛般
寻找伤人的机会
所有的背影都扭曲成奇怪的墙
有人低低告诉我前方有陷阱
有人又带我绕道
有人把阴谋设在高高的石阶上
有人则又心甘情愿摔倒自己
让鼻青脸肿的教训作为路标
于是我听见墙外
隐隐地有人在喊：
推到它……推到它……
我很犹豫
不知应该把墙推到
还是做一块砖石
把墙垒得更高
原载《诗人》1988.5-6期。
在水上
在水上
人是最小的船
水驾驶着人
把人的勇气一遍遍
阅读
人上下沉浮
在波峰
留下一声赞颂
在波谷
吞下一句诅咒
在水上
每一个人
都成为另一些人的浮子
测试着命运
而那些诱饵
总是垂钓最善凫水的人
在水上
平静的水面
也许更为凶险
波涛翻滚的水域
也许是最安全的所在
在水上
蓝色的画面
测试着每一个人的意志
不知深浅的
其实是别人的眼睛
在水上
岸只是一种打的背景
只有疲倦者
才偶尔看上一眼
增加一种依托和归宿感
在水上
有的人成为礁石
有的人成为浮萍
有的人成为航标
在水上
阳光照着水草一样的头发
使爱恋茂盛
而运气
像随水而荡的漂浮物
擦过无数手臂
留下一些细碎的波光
总有一些人
有过漩涡和暗礁
去接近深水
也总有一些人
游过自己的水域
在险恶的水面
营建灯塔
原载《诗神》1992.7。
举不起的轮子
这是一个茶水很浓的上午
这是在我的精力
能把办公桌也浮起来的时候
一个巨大的轮子
带着一股热热的气浪
滚到我面前
几双眼睛信任中带着怀疑
几只嘴巴热情中带着轻视
那些眼睛和嘴巴分明在
告诉我--
举起它
像举起一种荣誉
一种责任
我轻轻地握住它
我看见杯中的茶更浓了
我看见几张脸荡漾起醉意
忽然
透过淡淡的烟雾
我看见一双平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默默中漾出一种怅然
那怅然带着一种重量
那重量迅速扩散到我手中的轮子上
我的手失去了臂力
轮子重重地落下来……
落下的轮子
把信任和热情
全杂碎了
我本来能举起那轮子
但理智是我嚼出
三个保险的字
举--不--动--
一双平静的手
伸了过来
--像一只渐渐冷却了的双管猎枪
这是在一个茶水很浓的上午……
1989.1.14。
没有浪和有浪的日子
没有浪的日子--
语言清水般透明
目光不沾半点尼古丁的糊味
微笑把每一根皱纹
都真诚地扩散出去
特别是点烟
躬起的背背起了许多的亲密
特别是倒茶
一杯浓茶
盛满了人情味
没有浪的日子
每一个人的心都是游览点
每一个人都可以带着探究
作感情的旅游
可是
没有浪的日子只是浪在凶蛮前
打的一个抒情的呵欠
很快
目光会纷纷逃窜
握手以后
便陌生而警觉地相互竖起盾牌
至于茶里
可能有变味的虚伪
至于烟里
可能有比尼古丁更毒的阴谋
而大浪袭来时
许多人都可能缩成
逃难者脚下
一块阴险的暗礁
原载《当代诗歌》1988.12。
帷幕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
很多戏台都是筑在你身边的
那些戏唱得悲凉或喜悦
那些剧情紧张或者舒缓
那些角色就是与你擦肩而过
或者给你点过烟到过水的人
然而
你永远无法看清那些戏
因为你与那些戏
隔着厚厚的帷幕
当你带着忧伤的神情
试图为另一个人的悲剧
滴几滴眼泪时
一场新的关于你的悲剧
已缓缓拉开了帷幕
当你试图用掌声
为一场喜悦增添几分欢乐时
那场戏却早已下妆
并用大幕
把你关在了剧情之外
其实
拉开帷幕
每个人的戏都在上演
只是你看到的并非真实
只是你与那些戏
总无法改变地隔一道帷幕
真正的戏
没有导演
没有观众
演戏者就是导演
演戏者就是观众
原载《长江文艺》1989.3。
一根绳子断了
一根绳子
因为太老
因为捆东西捆得太紧
因为不让自己和别人放松
所以
在一阵吱吱碎裂声后
就皱纹般断了
这根绳子断了后
有几双手来接
这些手把绳子结好后
手却奇怪地被捆紧了
于是
绳子再一次来解开手
手再一次来捆绑绳子
这事发生在很多大房子里
发生在很多大房子的办公桌上
后来绳子断了就收捡起来
后来手开始搓全新的绳子
后来绳子搓了很多
开始自己捆绑自己
后来手剩下很多
开始自己解开自己
后来手一堆一堆的
绳子一堆一堆的
再也不系紧和解开
原载《萌芽》1990.3。
一个锈铁钉刺进我的脚板
那天
阳光一次次照进我思维的深处
同事们像往常那样点头握手
几杯水泡得发红
几杯水流进发肿的土壤
几杯水倒进
深不可测的嘴巴
那天
我像往常那样
把一只流行曲唱成三段
分别灌进三个不同形状的耳朵
那天
一切正常得让人疲倦
树很深奥
哲学家似的丢几片发黄的预言
城市化了的鸟
叫着一些乡村的名字
我前面的路电线般
传导进一种暗示
我潇洒地在自己的想象里走进走出
我看见许多双眼睛盯着我的脚板
那些目光期待着一件大事的发生
于是
在自己双耳“轰”地一声闷响后
那件大事就天塌似的发生了
我惊心动魄地感觉出脚板的巨痛
一汪粘腻腻的红色液体
包裹住脚板的一块硬物
那天
那个发锈的钉子
使我眼里的土地不再平坦
我前方的风景
中弹般歪成另一种格局
当我再与同事握手时
我的尊严倾斜得厉害
199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