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三个男人
她把神秘湖挂在墙上
她一看见神秘湖
就觉得全身在向下陷
于是船翻了
人翻了
世界也翻了
她一把抓住
她第一个男人推过来的木头
她从神秘湖里漂到了岸
而她的第一个男人便没有了
她的第一个男人便被镶在了神秘湖上
她的第二个男人是喝醉酒钻进她的房的
他在对面的山上炸石
炸了石便去买酒
喝酒了便躺在了她的床上
他后来很爱她了
他后来把炸了十几座山的钱
堆在了她的桌上
于是
他们是夫妻了
于是
他说要挣更多的钱回来
可是
他挣回来的只是一件血淋淋的外衣
于是
她的第三个男人便成了对面的那座山
现在
她的第三个男人坐在她对面
他说他要到很远的矿井里去
他明天就走
深夜
第三个男人听见对面山上
有人不停地在哭
1985.1.6。
母亲和女儿
母亲是沉默的
女儿是吵闹的
母亲老在缝呀缝
把日子缝得一个补丁连一个补丁的
女儿老在照呀照
把生活照得一个笑涡连一个笑涡的
怒亲坐起来象山
女儿走进来像河
河就这样带着调皮的絮语环绕着山
母亲的发在垂下时变得灰白了
女儿的发在仰起时变得浓黑了
一个沿着弯弯曲曲的岁月
走进了平平淡淡的黄昏
一个以青春奏出了一段精彩的过门
让十八岁正在上路……
母亲也有浪漫的时候
母亲的浪漫嵌在一个五彩的相框里
女儿也有做母亲的时候
女儿做了母亲就懂得
有些破碎的日子是要用线缝补的
母亲弯起的背影是块碑
女儿有时按照碑指示的方向走
有时也要绕道
1985.4.24。
摆渡老人
摆渡老人摇着橹
把青春摇走了
把爱情摇走了
把一切不该摇走的都摇走了
如今他正孤单地摇着他的暮年
他曾经与一个很俊俏的姑娘相爱过
他们的爱情被他摇了好几年
后来姑娘留下一节短发上岸了
姑娘嫁给一个来渡船的城里人
后来他和一个寡妇有了情
寡妇很泼辣很尖酸和风骚
她的爱只在他的船上过了一回渡
就渡到对岸
和一个有三间砖房的壮汉子搞上了
现在他没有女人爱了
他也不需要女人爱了
他已很艰难地
从那个年龄渡过来了
当渡口渐渐沉寂
消失最后一声叫船的呼喊时
他就倚着黄昏
倚着浅浅淡淡的河水
河上细细翻飞的水鸟
悠闲地握着老烟杆
吞吐他残余的日子
远方很空旷暮色正哔哔上升
忽然又喊声从炊烟里传来
于是唉乃唉乃……
在浅灰的氤氲中响起……
他的大半截日子
就在这唉乃声中摇晃着
他的大半截日子
就这样接在了别人的旅程上……
1986.3.1。
那家子
一声惊叫
我忽然被砸进了往事
隔壁的老太太又摔了一桌菜
又狂叫着
又跺着脚骂着
然后是丈夫骂老婆
然后是老婆骂儿子
然后是摔杯子摔盘子
然后是雷声风声闪电
然后是劈头盖脸的大雨
一切归于平静
太阳挂上竹篙
老太太开始和孙在玩耍
大丈夫开始和小爱人嬉皮笑脸
猫开始在桌子上和平的叫……
隔壁家每隔几天都上演这样的悲剧和喜剧
隔壁家整家子都是演员
隔壁家的小孙子是最有才华的导演
他即兴就可以导演出一场天翻地覆
导演出摔瓶子摔桌子摔世界
然后是鼻青脸肿
然后是摸着鼻青脸肿听从导演的使唤
后来
老太太一个跟头栽进了坟墓
大丈夫和小矮人一瞪眼离了婚
那儿子的戏班子散了
他在外面流浪了一阵
就进牢房里去排演新戏……
1986.4.3。
卖肉铺的儿子
一刀剁去
抖一脸横肉
然后是高声叫喊
然后是讨价还价
然后是一个卖肉铺
使一个买卖市场顿时喧闹
卖肉铺的儿子不像卖肉的
他细细嫩嫩地与我一起读书
他坐成钉子坐成桩子
他读书很用功呀
他说他讨厌卖肉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
卖肉铺的儿子送我一程泪水汪汪
他只差几分他仍然是卖肉铺的儿子
他说他永远不卖肉
可这时正是卖肉铺最兴旺的时候呀……
后来听说卖肉铺的儿子考了两年没有考取
后来听说卖肉铺的儿子一直爱我们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学生
后来听说卖肉铺的儿子与一个卖皮蛋的姑娘结婚了
后来从童年从少年里走出来
走进卖肉铺
就见卖肉铺的儿子
一刀剁去
抖一脸横肉
然后高声叫喊
然后讨价还价
然后是一个卖肉铺
是一个买卖市场顿时喧闹
有一点怅然有一点兴奋
我把买肉的篮子递过去……
1986.4.16。
写给妻子及未出世的鄢小诗
夏天很热烈时
小路走成了大路时
妻的肚子隆起了
很随便
很自由
很抒情
--就这么隆起了
我一跤
从山花烂漫处滑了下来
看着这堆积着圆圆爱情的肚子
有一种失重感
有一种下坡时的仓促感
初恋已经成为一本厚书的尾花
摸着那隆起的世界
那生命该是勇士
--他把妻的肚子挤得让人心慌
一首露珠般的小诗
将在妻疼痛的深潭里
溅起温柔和抚慰
妻宁静如塘边垂柳
让我不断在她眼里净化
而我的诗笔
已插上七月的沃土
将为诗诗那一声喊破世界的哭喊
而长满绿叶
1986.5.20。
寡妇家的狗
她的男人没有爬过四十岁
便在乌鸦几声叫丧时去了
她一夜走过了二十年
突然发现房门仍很严实
小狗也渐渐长得高大
于是
她的眼泪淌进嘴里
她把它们嚼出了声响……
于是
寡妇家的门一直便很严实
寡妇家的狗一直便很凶狠
寡妇家的狗一直守护着寡妇的贞洁
而寡妇在狗的守护下
一直在守寡
有一天寡妇家的狗忽然死了
无缘无故地死了
寡妇没有言语
也没有伤心
那夜寡妇家的灯
亮得让邻里人都不安心
可寡妇家门前除了有凶狠的狗
还有比狗更凶狠的乡俗呀
所以
寡妇到现在还在守寡
1986.6.14。
有一个女人走上坟山
一片一片的黄
一片一片的开
油菜花一闪便满溢田野
油菜花一闪便满地是春天
她从油菜花的田垄走来
她从春天的弹孔里走来
她走到了凝固着一声呼喊的坟山
然后久久地把头低下
她与那棵低垂的树在一起沉思
远处的阳光流成一道道红色
所有的房屋都被幻成纪念碑
而坟山开始扇起轻微的鼻息
一声叹息
使石头也发一阵颤抖
忽然
远处吹起带血的小号
丈夫暴满青筋的灵魂开始再一次燃烧
而坟山流满了喊声
他该掀开黄土层继续朝前冲呀
油菜花黄而宁静
春天红而和谐
而她已立成一幅昨天的图画了
1986.7.25。
猎人（两首）
猎人的路
猎人的父亲
把猎枪和酒瓶放好
从另一条黑色的路走远
猎人的儿子第一声哭喊
就充满了火药味
他从那女人的背下爬下时
就开始四处寻找血腥
他站在盛满嚎叫的森林
象野兽般狂嗥
直到山林发抖
父亲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回声
后来
那女人也从那黑色的路走远了
于是
年轻的猎人便站在发绿的
狼群的注视中
惨叫声重新洗亮猎枪
狼爪爪使新的伤痕
再一次流血
酒瓶从头到脚
把勇敢浇醒
猎人杀死所有凶残的老狼后
便躺在平静的黄昏中
他知道那个他从狼嘴里
掏出的女人正在嚎叫
他的儿子快出来了
他把猎枪插在狼肚上
把酒瓶挂好
然后从那黑色的路走远
1986.8.30。
猎人的老婆
她从不说话
山林教给她沉默
她夜一般地躺着
她男人有时在夜里嚎叫几声
看着男人粗野的背影
她有时想扑上去咬他几口
可那汉子已走远
她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山林愈来愈蛮横了
野狼一滩滩喋血
她知道
她男人回不来了
她开始有些想他夜晚嚎叫了
有一天
太阳一直曝晒
她想那汉子留下的种要出来了
于是
把门窗都关好……
一直到狼叫声又多起来时
那男人仍没有回来
只是那黑皮的小崽
愈长愈粗壮了
而且和那汉子一样一脸凶气
1986.8.30。
父亲和一杯茶
父亲总泡在那杯茶里
他的头发都泡白了
可他说这很好
然后呷一口
好像几十年的辛酸都泡得没有了
我是那杯茶里的泡沫
常常沾在父亲惬意的笑纹里
看着倒泡着的树和天
然后嘻嘻一笑
用高脚杯
挡住父亲粗粗的胡茬
父亲朝暖洋洋的太阳下一坐
就不再说什么
他朝我摆摆手
像那只老猫一样
合上眼睛
我打开课本
让蝉声和鸟声
把他滴得满处都是
我想这就是南方
于是
扒在父亲身边
任阳光把我们那杯浓茶
一起泡着……
家庭素描
姐姐
姐姐从流行色里溅出
溅到饭桌边
便一个劲谈新潮流
姐姐从镜子里陷进去了
拔出来时
就丢失了自己
而百叶窗为之灿烂得发红
姐姐的衣服一件件更换
她说男人的目光真讨厌
把她所有的衣服
都盯脏了
可是她仍在显眼的平台上
站成风景
姐姐把自己当成艺术品
一次次在街心发表
但最后一次
她把自己留给了一架扬琴
于是她所有的美丽
都张贴于一张结婚照
从此她便以观众的姿式
坐在流行色的岸边
看着流行的美丽
给街道制造色彩的漩涡
旋进那些十八岁和二十岁
1987.1.8。
哥哥
哥哥去“夏威夷”游了一阵
然后放下吉他
放下吉他
他像个断把的茶杯
从不端给人热情
他总用冬天的眼神
把任何人都看得寒冷
他对社会和改革对马拉哥纳
以及姐姐新换上的蝙蝠衫
都毫无兴趣
他用吉他与人对话
并且把他的情绪
揉得让人心碎
母亲说
家里就他最苦
在北大荒像一堆累赘扔回来
去年
又如烂桃核
被女友吐在门外
哥哥的吉他
把他的经历弹得淋漓尽致
可我常站在音乐的忧郁外
想象着
一个被时代进行曲遗落掉的音符
1987.1.11。
黑崽
黑崽是一块黑石头
把村子的愚昧
垒得很紧
黑崽常常无缘无故地笑
把村上的女子笑得很麻
黑崽的母亲很希望
家里的黑锅台
有一个烧火的黑妹
可黑崽总黑黑地笑
所以
黑崽的母亲所有希望都笑没了
有一天
黑崽第一次收住了笑
第一次黑着脸
给母亲叩了三个头
说是要出去闯一闯
说是要把围得很紧的黑山
穿一个黑窟窿
第二年
黑崽果真带回了个黑妹
第三年
黑妹生了个
比黑崽更黑的黑崽子
这年春节
黑崽把家里的砖瓦房
刷了一层白白的石灰
1987.6.20。
艄公·船女（二首）
船女
船女是沿江漂下来的
船女漂了很久
然后准确地漂进了船老大的船篷里
江道宽了又窄了纤索粗了又细了
渔歌肥了又瘦了
渔女已水灵成诱人的女妖了
桅灯很亮
船女第一次用眼神
照亮艄公的航道
江滩很险
船女第一次用叮咛
撑稳艄公的安全
夜船的吆喝很烫人
船女用酒和如酒的身子
使艄公的夜晚舒坦如一尾鱼
游于深处戏于浅滩
于是江水因艄公而长流不息
艄公因船女而船歌不断
1987.10.28。
会吆喝的艄公
会吆喝艄公
天很宽水很阔
江水凸起来又凹进去
吆喝声是另一种甜
颤颤抖抖地航进
船妹子长睫毛的黄昏
会吆喝的艄公总有一根绳子
那绳子是声带
父亲的父亲就是凭这根绳子
把生命从死亡谷拉出来
所以会吆喝的艄公是最安全的艄公
会吆喝的艄公是最快乐的艄公
在没有航标的江道上
吆喝是流动的航标
在没有江鸥的江面上
吆喝是颤动的飞鸟
在沉默的航行中
吆喝是欢快的桨
有力地将船划向归岸
会吆喝的艄公
每一声吆喝都是酒
使冰凉的江水变烫
是孤寂的船篷充满抒情
使爱哭的船妹粗犷而坚韧
使裸体的夜晚流溢幸福……
1987.11.6。
她如诗般走进人们的想象
她从故事情节的小巷里走出
在街道拐弯处存放一个微笑
然后走向黄昏
从她时髦的衣着
好奇者猜测她是去赴一个舞会
她满身音乐感
每一步仿佛都在修改
传统的乐章
从她高耸的微微颤动的胸脯
多情人想象她是去赴一次幽会
用赤裸的观念表演新道德
并且魔术师般
使感情充满戏剧夸张
从她急急的脚步和沉沉的提包
疑惑者推想她是去赶一场夜课
在老教授深度镜片的光圈下
尝几口李白的浓酒杜甫的浓茶
然后怀着陶渊明的诗意
咀嚼排排街灯
总之
在黄昏的咸菜越来越咸时
从玻璃窗的透明度里
有好几双眼睛
看着她走进黄昏
她走得很抒情
像一首诗
像诗里一个很有特色的警句
只是那些猜测的韵脚押得过重
以至使她的脚步跟不上那些
奇特的想象
1988.3.2。
栽树者
栽树者树枝般的手
把对树的幻想
栽得一排又一排的
栽树者满脸树色
走过之处留下一个又一个深坑
这些深坑深埋了栽树者
所有的日子
栽树者弯曲的背后
出现生命的绿色
出现整齐的树林
出现了风景
而他自己却在风景之外
在你树荫之外
栽树者把所有的季节都栽进去了
栽树者把所有的精力都栽进去了
栽树者把所有的爱恋都栽进去了
如今
栽树者自己
已成为一棵干瘦的老树
他睁着梦一般的眼睛
幸福地看着他
栽出的春天
从他身边绕过
1988.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