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洛杉矶之前,布莱希特和电影没有多大联系。一九三○年,他曾将剧本《三角钱歌剧》改编成电影,但在一九三一年放映时,发现自己在形式上的创新被导演派勃斯特一概抹杀了。派勃斯特感兴趣的是故事中的浪漫主义色彩,他企图用电影艺术创造出一个“旁徨的幽灵世界”,影片完全丧失了布莱希特的尖锐辛辣的讽刺。布莱希特认为影片从本质上背离了他原着的思想性和艺术风格。为此,他控告影片公司。“布莱希特与尼罗影片公司的诉讼”成为轰动柏林的案件。布莱希特失败后,写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篇关于电影的论文。他在文中不谈电影的美学和理论,却对法律、艺术和经济基础之间的关系大发议论。
布莱希特从事电影工作只是为了谋生而已,他在一首题为《好莱坞》的诗中悲伤地写道:
每天早晨,为挣得面包,我去出卖谎言的市场报到;冲锋队头目,一九三四年因所谓“罗姆叛乱”被希特勒暗害。
满怀希望,和那些谎言商人为伍同道。
布莱希特对自己生活在好莱坞一直深感遗憾,曾酸楚地写道:“我没有钱,因而没有选择,只得住在那里。”“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名誉的城市。”
他没有机会打入美国影业公司,到处碰壁,很不走运。在流亡美国的六年中,他一共写了五十多部电影脚本,只有一两本找到买主。
布莱希特一到好莱坞就和他非常推崇的查理·卓别林交上了朋友,他们一见如故。他俩晤面时,卓别林多半充当演员,布莱希特则是啧啧称赞的观众。尽管布莱希特赞赏卓别林演的电影中所包含的社会批判因素,但是,影响更大的却是卓别林的那种插曲式的叙事方式以及对“永恒主题”的选择。
布莱希特在评论《淘金记》的文章中特别赞扬这部影片的情节和主题,而一般的戏剧界人士对如此简单、粗疏的直线条的东西将会立即加以拒绝,但这正是卓别林对布莱希特有影响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卓别林的手势丰富的表演风格。布莱希特曾写道,卓别林的电影“从许多方面来看,与其说接近于正剧,不如说更接近于叙事剧的要求”。从更广的方面来看,布莱希特喜欢剧情以下层社会生活为背景,他强调笑在叙事剧中的重要作用,这些都可以从卓别林的作品中找到印证。从《潘第拉老爷和他的男仆马狄》可以看到他对卓别林的《城市之光》的借鉴。
布莱希特为了获得美国观众的称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他不通晓其中奥妙,始终是个“外行”。他对自己的才能和进行戏剧改革的使命有不可动摇的信念,这种信念使他坚决要维护艺术原则,不容许它的完整性受到丝毫破坏。但是,他的戏剧理论和表演风格,同长久以来统治美国剧坛的戏剧传统格格不入。他的朋友库特·威尔的经历告诉他:要做一个美国人得付出多大的艺术代价。威尔比他早到美国,很快学会了百老汇的音乐风格,成为出名的音乐家。
布莱希特决心要到纽约去。他想找到愿意合作的剧团或剧院,希望在纽约百老汇的舞台上演出他的作品,让美国观众看到富有教育意义、现实性又很强的非传统戏剧。在他看来,好莱坞可以给他带来金钱,但他提供的是商品;纽约则不然,他可以在那里创造艺术。他要去纽约的另一个原因是,纽约不但是美国的中心,也是流亡者的中心,他可以在那里见到早在柏林、巴黎或者斯德哥尔摩就已认识的朋友和同志,和他们一起参加政治活动。然而,使他于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七年间在那里逗留数月的主要原因是露特·贝尔劳。
贝尔劳原来也在洛杉矶,虽然不和布莱希特同室居住,但是近在咫尺,布莱希特经常在她那里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可是,她来做客时,女主人韦格尔总没好气儿,贝尔劳受不了她的冷眼和疏远,布莱希特对这种现象又无动于衷,这使她很伤心。与其咫尺天涯,不如远走高飞,贝尔劳一气之下离开了布莱希特,去纽约搞她的事业去了。相去愈远,思念愈甚,纽约的贝尔劳不时召唤着布莱希特。
布莱希特刚到美国时,在那里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剧坛对他还无成见,倒是他的德国同行给他造成了意外的阻力。他在美国遇见威尔时,为了布莱希特不能投合百老汇的趣味,威尔一再责备他。当布莱希特找到一个黑人演员克拉仑斯·穆西,准备全部用黑人演员演出《三角钱歌剧》的时候,威尔又提出异议。他说自己从三十年代起,已经取得在美国独家上演《三角钱歌剧》的权利,这是布莱希特同意的。威尔现在要在纽约搞一个“第一流”
的演奏会,不能允许同时搞一个同样的演出削弱他的这个演奏会的效果。由于法律站在他那一边,布莱希特只好托人说情,结果还是不行。
布莱希特在《三角钱歌剧》上演受阻以后,到美国后第一次开始了剧本创作,为了尽量少赋予它以“叙事剧”的色彩,他写了《西莫妮的幻象》。
这个剧本早有雏形,后来又从孚希特万格的小说手稿《法国魔鬼》中得到很多启示。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法国德军占领区。剧中主角西莫妮是个纯朴的法国少女,在一家小酒馆工作。她崇拜爱国女英雄贞德,渴望建立功绩,就单独行动反抗德军。一次,她放火烧掉了德军汽油库,不幸当场被捕。本地公众真正相信像她这样不顾杀身之祸去干毫无希望的抗德活动的人不可能是有理智的正常人,一致说她有精神病,德军居然信以为真,把她送进疯人院。这个可笑而可悲的结局是她没有料到的。但她的斗争不是徒劳的,村里和镇上继续出现破坏活动,显然是受到她的影响。这个别具一格的构思很可以发人深省。因布莱希特同孚希特万格合作写这个剧本时两人思想不统一,结果剧没有排演。
布莱希特坚持要用自己独创的剧派去征服美国剧坛,因此他又开始创作《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帅克》这个剧本。
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哈谢克的《好兵帅克》,早在二十年代就被布莱希特的好友皮斯卡托改编成戏剧搬上柏林舞台。布莱希特本来指望该剧可以在百老汇上演,他的朋友威尔也愿意为他的新剧本配乐谱曲,以两人合作的名义作为音乐喜剧演出。威尔还利用自己在百老汇的关系找到剧场经纪人,很快筹到一笔上演费。在剧本修改过程中,布莱希特大大突破了帅克这个人物的原有形象,超越了原作的范围。他设想了新的舞台安排,在序幕和幕间反复穿插出现了希特勒、戈林、希姆莱和戈培尔四个人的场面,把前三者的形象放大几倍,戈培尔则缩小成侏儒模样。这四个纳粹巨头坐在舞台高处,讨论“元首”大惑不解的一个问题:“小人物对我们是怎样想的?”这幅漫画式的舞台画面伴随着剧情的发展,直到终场为止。在哈谢克原作中,帅克这个半痴半慧的小人物,用“傻子的智慧”对抗奥匈帝国官僚机构的专制统治,度过了各种厄运。布莱希特又让帅克在被纳粹侵占的捷克同苦难作斗争。剧情是:盖世太保的特务在突击搜查一家小酒馆时,偶然抓走了做“黑市”狗肉生意的帅克。他以为大祸临头了。但盖世太保被装傻的帅克骗过去了,定他为白痴,送去服苦役。这正合帅克的心意,因为所谓“苦役”就是到处捉狗,做成“菜炖牛肉”,供党卫军军官们吃用。最后,他因为怠工而被赶到苏联斯大林格勒城下去充当炮灰。结局是:一条饿狗像影子般追随着帅克在暴风雪中徘徊。正当他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碰见了迷路的希特勒,帅克于是有了信心,认定“元首”是回不去的了,他,帅克自己,甚至那条饿狗却会挣扎着活下去,重返家园。这就是他对希特勒等四人一直争论着的问题的回答。
布莱希特笔下的帅克是“小人物”的代表。他既非英雄,也不是恶魔,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却还有点差劲。他如痴似呆,遇里迢遢,漫不经心,见风使舵。他同布莱希特塑造的企图在战争中谋利的“大胆妈妈”相对照,帅克正好是她的反面。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帅克》完稿以后,正当布莱希特为物色演员煞费苦心的时候,百老汇的“行家们”都说帅克其人是“非美国的”,其中有布莱希特的死对头、着名戏剧家马克斯威尔·安德林,给布莱希特扣上“共产党大亨”的红帽子。见此情景,威尔动摇了。他本来就嫌剧本的音乐部分太少,不足以发挥他的才能。适逢皮斯卡托为改编《好兵帅克》的权利提出异议,威尔趁机表示退出这场纠纷。剧场经纪人随即也把演出费抽走。布莱希特进入百老汇的尝试又失败了。
《高加索灰阑记》与中国元曲《包待制智勘灰阑记》的故事极其相近。
剧情围绕着两个母亲争夺一个孩子展开的。
一九四四年当一位走红的百老汇女演员露易丝·仑纳请他写一个适合她扮演主角的剧本时,布莱希特感到有机会尝试一下他的设想了。《高加索灰阑记》在这一年脱稿,剧作者的确使用了一些百老汇演出中常用的手法。仑纳早已知道《高加索灰阑记》的故事,十分愿意以女英雄的形象出现在一个充满异国风光的舞台上,还替布莱希特找到了愿意组织演出的剧场经纪人。
可是,布莱希特的艺术家的要求又和百老汇的生意经发生了冲突,被布莱希特骂为“不值一文的东西”的仑纳退出排演。因种种原因这个剧仍然没有进入百老汇。
布莱希特不但未能在壁垒森严的百老汇取得成功,即使在百老汇圈子以外作实验性演出,也以惨败告终,舆论界同声贬斥他的作品。但是布莱希特是个乐观主义者,始终相信他的“叙事剧”总有一天能够被美国戏剧界所接受,他会在美国搞一次演出,以实现他的宿愿和意图。果然,一九四七年他多年的愿望实现了。那年,《伽利略传》先在好莱坞,后来在纽约演出,取得很大成功,博得了热烈的赞扬。演出也达到了他多年追求的水平。一向冷淡他的美国剧坛总算注意到了布莱希特的存在。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经准备结束在“乐园里流亡”的生活了,很快就要动身回祖国了。
布莱希特于一九四七年三月获得瑞士护照,但由于《伽利略传》即将公演,他将行期推迟至秋天。
仿佛是美国这块土地有意和布莱希特过不去,正当他和劳顿得心应手地合作时,又出了新的麻烦。 “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传讯布莱希特去华盛顿,说他参加了“好莱坞十九人集团”,报上说他们“策划谋反”。十九人中,只有布莱希特和卓别林是外国人。当时美国正在大肆迫害共产党,是否是共产党成了审讯的中心。布莱希特实事求是地说:“我过去和现在都不属于哪一个共产党。”他用幽默和狡黠对付信仰问题。到庭的听众多半以大笑表示站在他这一边。他有时佯装笨嘴拙舌,但回答问题言简意赅,不禁使人想起帅克的回答。法官说他的出名是由于二十年代的革命诗歌和剧作,他回答说:
“革纳粹的命--反对希特勒。”他用结结巴巴的英语为自己的思考赢得了时间。法官对他奈何不得,只好将他释放。他知道,日后将会有许多刁难在等待着他。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审讯后二十四小时,他已经坐在去巴黎的飞机上了。行箧里装着他将纳在他是这,稿手的歌诗成写改》言宣党产共《粹德国投降的那年就开始的创作。他说:“ 《共产党宣言》这个小册子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但我感到,一百年以后的今天,通过新的、具有战斗力的形式来改写原来的小册子,可能会带来新的宣传效果。”
离开纽约的时候,布莱希特留下了一段苦涩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