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屋里的桌子移到了床前,又小心翼翼地铺上绣花桌布,然后从橱柜里搬出事先由老保姆准备好的蜜饯、苹果、青梅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有的摆在金盘上,有的盛在银丝编就的筐篮里。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这些东西熠熠发光,清香四溢,沁入恬静的寒夜,也沁人他俩人的胸膛。
一切准备就绪。波菲罗在梅德琳耳边低声呼唤起来;“醒来吧,我的天使!
你是我的天堂,我是你的隐士,睁开眼睛吧,别让良宵空流逝。”
可她丝毫没有反应。她已经进入了深深的梦乡,仿佛什么也无法把她唤醒。波菲罗的手肘靠在她柔软的枕头上,渐渐地也堕入了悠悠的梦幻。
一会儿,他蓦然惊醒,忙站起身,找到梅德琳的琵琶,弹奏出一支久已沉寂的哀曲--《无情的妖女》。琴声悠扬动听,在她耳边不断地回旋。
她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呻吟;一会儿,开始急促地喘息。突然,她受惊的蓝眼睛大大睁开,疑惑地盯着他。他一惊,扑地跪在地上,脸变得像大理石那般苍白。
她眼睛是睁开了,可梦中的景象并没有因此而消逝。刚才在梦中,一切都是那么纯洁,美好,欢快,而现在人虽然没有变,可气氛和情景却迥然有异。梅德琳伤心极了,不由泪水盈眶。她两眼呆呆地盯着波菲罗,连声叹息。
波菲罗慌得忙用双手握住她的纤手,怜惜地望着她,既不敢惊动她,也不敢说一句话。
她梦幻般地说道:
“波菲罗呀,怎么,我听到你的声音刚才还那么甜蜜,你的誓言还在我耳边缭绕,那多情的目光多么神采奕奕。
呀,你怎么变了!这么苍白、冰冷!
我的波菲罗呵,请再还给我,你那不朽的眼神,喁喁的话声!
爱,别离开我,别使我一生难过。
要是你死了,我岂不永远飘泊?”
听了这番情意绵绵的话,波菲罗立即站起身来,他仿佛不再是一个凡人,而像是由云雾飘起,远远地沉没在那紫红色天际上的一颗星星。他知道他已经融进了她的梦。他成了最幸福的人。
窗外,西北风在猛烈地吹,下雪了。飞雪敲打着窗户,仿佛在向恋人们提出警告:天不早了。波菲罗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急忙摇醒梅德琳,告诉她:“这不是梦呀,我的心上人!”
至此,梅德琳才真正醒了。她对自己的处境十分害怕。但在看见波菲罗热切的目光后,便:
什么也不怨尤,因为这颗心已经溶进你的心,即使被你遗弃,像失散的鸽子,扑着病弱的羽翼。
两人互诉衷肠,情意绵绵。户外,暴风雪仍在一个劲地刮着;屋内,两颗年轻火热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
窗外的天色已经微微泛白--快要破晓了。波菲罗决定带着梅德琳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他对梅德琳说:
“听啊!这是上帝送来的风暴,它虽然凄厉,却是对我们的祝福:
让我们快走吧,亲爱的姑娘,这时没人看见,没人听到,他们都被蜜酒送进了睡乡。”
梅德琳最初犹豫不决,但爱毕竟战胜了一切忧虑和恐怖。她匆匆地跟着他,他俩手携手地摸索着朝外走去。
他们活像两个幽灵,潜行到厅堂内,又来到大门旁。果然不出波菲罗所料,所有的人都睡着了。连守门人也斜靠在门边酣睡,身旁还有一只空酒瓶。
脚步声惊醒了看门狗,它抖抖全身的毛正要吠叫,发现有自己的女主人,便又摇摇尾巴走开了。两个年轻人顺利地打开铁门。他们自由了。
他们奔跑着,冲进了迷茫的风雪中。这一夜,男爵梦见自己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他的那些客人也个个被恶梦纠缠,梦见的尽是些妖魔鬼怪和墓穴里蠕动的蛆虫。这一夜,梅德琳的老保姆溘然去世;而那个虔诚的老僧,也在念完千遍经之后,寂然坐化在冰冷的火灰中。
读完《圣亚尼节的前夜》,掩卷闭目,我们仿佛还可以看见两个热恋的年轻人在暴风雪中狂奔的情景。我们赞叹他们的勇敢,也不由地为他们担心:
他们能安然地逃脱,得到幸福吗?这正是《圣亚尼节前夜》所达到的艺术效果。而这个问题,正是诗人想解决却又无法解决的问题。他把问题留在我们读者的想象之中。
无疑,诗人在这首诗里又一次表现了他自己对美的坚持不懈的追求。通过这首诗,诗人进一步地揭露了理想的美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一方面,是波菲罗和梅德琳对爱情的执着与追求,尽管两人性格不同,另一方面,是一个冷酷、残忍的世界的存在;一方面,是两位纯真的恋人在倾诉衷肠,另一方面,是豪门贵族在狂欢豪饮。美好的东西和丑恶的东西挨得大近了!而丑恶的力量又是如此的强大,稍不小心就可能把波菲罗和梅德琳之间美好的爱情像肥皂泡一样地戳破,甚至会把这一对恋人像杀鸡一样地从这个世界上除去。现实的确太严酷了,然而,也正是在这种匠心独具的对比中,诗人所要歌颂的“理想的美”才明显地突现出来了。诗人似乎还想告诉我们,对美好事物的执著追求本身也是一种美。
那么,这种追求的结局是什么呢?诗人自己没有丰富的经历,自然无法回答,使这首歌颂爱和美的赞歌,悬在半空,给了人无限的想象余地,也给诗人自己以想象的余地,因为,诗中的菠菲罗和梅德琳,其实是诗人想象中的自己和他的女友范妮。当时,济慈对范妮已经爱得很深,但范妮却依然抱定自己的生活态度,对爱情不那么当一回事儿。济慈想早点结婚,可客观条件又不允许。在这种情况下,他写了这首诗,表达了自己对现实的憎恶和对爱情的执著。他想冲出这个世界,但究竟去哪儿,究竟会发生什么,那他是无法预料的。但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无论如何,总得追求。
和这对年轻恋人热烈的追求形成对照的,是那个静坐诵经的老僧。我们不能说他没有追求,他诵经祈祷,要求超脱的本身就是一种追求。诗人通过他最后冻死在圣母像前的事实告诉人们,这是一种晦暗而虚无的追求,虽说不上是丑恶,却也无论如何算不上美。
济慈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圣亚尼节前夜》是诗人追求理想美的又一抒情篇章。
《夜莺颂》
一八一八--一八一九年是济慈诗歌创作最旺盛和最成熟的时期,然而也是社会对他迫害最厉害的时期。这期间,由于他的第一部长篇抒情诗《安狄米恩》的发表,《黑林杂志》等报刊对他进行了疯狂的攻击和恶毒的辱骂。
与此同时,他的经济情况极其拮据,全靠朋友的帮助聊以度日。但是,就是在这样的逆境中,济慈仍然不忘自己一生对理想、对艺术、对美的追求,含辛茹苦,更加奋力地创作,用诗的语言表达自己对现实的痛恨和对理想的追求。一八一九年春夏之间,他连续写下了好几首颂诗和抒情诗,如《夜莺颂》、《希腊古瓮颂》、《忧郁颂》、《莎克颂》、《心灵》、《无情的妖女》等等,其中,《夜莺颂》和《希腊古瓮颂》一直被人们视为英国诗歌中的不朽之作,是济慈诗作艺术的顶峰。
据济慈的友人查理斯·布朗回忆,《夜莺颂》是济慈在一八一九年五月一个早晨聆听莺歌时花三个小时写成的。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写出如此精湛的诗篇,在诗歌创作的历史上不说是绝无仅有,至少也是罕见的。
颂诗共分八节,每节十行。
诗一开始,诗人便把自己当时如同服用麻醉剂般沉入幻想的境界和盘托出:
我的心儿在痛,困盹和麻木
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鸩,
又像刚把鸦片吞服,
全身沉向忘川河
是什么超自然的力量使他恍恍然犹如身在梦境?原来是歌声,是夜莺优美动听的啭啼声。
并不是因为我嫉妒你的好运,
而是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
你呀,轻翼的树神,
在音韵悦耳
绿影相叠的林间,
纵情歌唱着夏日良辰。
这真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它如毒药,似麻醉剂,使人的生理感官在逐渐地丧失其原有的功能,人仿佛要飘然欲仙了。这里,诗人没有正面描述夜莺的歌声,而是通过闻者的感觉反映夜莺歌声的悦耳动听,达到了表现歌声美的艺术效果。面对如此完美的歌声,诗人欲与之溶为一体。但此刻,他的自我感觉尚未完全消失,他还能感到“心儿在痛”,所以说,这是一种快要进入梦幻而尚未进入梦幻的境地。在这种境地中,诗人把夜莺当成了树神,自己身在五月,却仿佛听见夜莺在歌唱夏天。
不难看出,诗人是被歌声迷住了。他并不因为“心儿在痛”而感到悲苦,而是满心希望能随歌声而去,把眼前的一切统统忘掉,沉入忘川河的河底。
为了使自己彻底陶醉,诗人又想到了美酒;唉,要是有口葡萄美酒该有多好!
那冷藏在地窖的陈年佳酿,一尝就会使人想起绿色的大地,想起花神、恋歌、阳光下的欢畅!
但愿有一杯满溢着南国的温暖,满溢着真正的、殷红的灵感之泉,杯沿闪烁着珍珠般的泡沫,那染得鲜红的嘴唇;哦,我要一饮而悄然离开人世,同你一起隐没在幽暗的林间。
细读之下,我们不难发现,诗人所指的酒,都是有其象征意义的。首先,他要的不是其他酒,而是在地窑里冷藏多年的佳酿。这种来自大地的饮料,当然更令人陶醉,喝了它,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温暖的阳光,想起大自然中的花香和绿野风光,想起人们在大自然怀抱中尽情欢歌狂舞的盛景。其次,他要的是用灵感之泉所酿的酒。原诗中,诗人用了一个专有名词,指的是“缪斯之泉”。根据传说,这泉是在南方的希腊,是灵感的源泉,谁饮了谁就能获得赋诗的灵感。
在这节诗里,诗人又一次顽强地表现了自己的观点。他一贯认为大自然是美好的,慷慨的,它没有人间那种虚伪、欺诈和罪恶,而在人所能涉及的一切中,诗又是最崇高、最优美的。只有它们,才能使人真正陶醉。
在想到这些时,诗人又进入了幻觉,甚至仿佛看到了杯沿上的泡沫和被酒浆染红了的嘴唇。但在最后的两行诗里,诗人则清楚地告诉读者,他又回到了自我,从而引出了全诗的第三节。
远远地,远远地隐没,完全忘却你在树叶间从不知道的一切。
忘掉疲劳、热病与焦躁,忘掉这使人对坐而叹的世道,在这儿,瘫痪的老人抖落了最后几根悲哀的白发,年轻人变得苍白、瘦削、夭折死亡;在这儿,稍一思索就忧伤满怀,目光无神,万念俱灰;美神也无法永葆明眸的光彩,新生的爱情不到明天就会憔悴。
诗人在这一节里明白无误地回答了他在前两节中留给读者的疑问:是什么使他心儿在痛?为什么要逃离这凡世?原来人间竟有如此多的病痛、烦恼和悲叹!对于这一切,诗人有切身的体会。在写这首颂诗前不久,诗人的弟弟汤姆因患肺病,瘦得皮包骨头,最后死在诗人的怀里。这里的“年轻人变得苍白、瘦削、夭折死亡”,很可能就是指的这件事。诗人出身贫贱,有机会接触下层人民的疾苦,因而也就有较为深刻的感受。在他的笔下,老人们围坐在一起抱怨生活,年轻人则身患绝症,离开了生活。人生只是一种遗憾,人们无法了解它。美在褪色,爱也不得久长。既然如此,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还是离它而去吧!因此,第四节一开始就是:
去吧!去吧!我要飞往你处,
不乘酒神用群豹拖拉的车驾,
而是靠诗神无形的翅膀,
尽管头脑已经困顿、疲乏;
如果说,诗人在第二节中还以为酒能催人陶醉的话,那么,这时,则清醒地认识到,酒喝得再多也不足以解决问题。于是,想到了诗。事实上,他在第二节中已经想到了。所以他接着说:
我早已和你在一起!夜无限温柔,
月后登上了她的宝座,
侍卫她周围的是群星众仙;
但这儿并无光辉,
唯有一线天光,随着微风,
穿过葱绿的黄昏和曲径上的苔藓。
酒神所不能期望的境地,靠诗的力量达到了。诗人进入了一种超然的状态之中。明明是在阳光下,他却觉得自己是在月夜里,看到月亮成了皇后,星星好像侍从簇拥着她。“夜无限温柔”一句相当凝练,把月夜的美景含蓄而准确地概括了出来,余味无穷。这种在幻景中描写美景的手法,在济慈的诗中经常出现。在《安狄米恩》一诗中,诗人多次采用了这种写作手法。但安狄米恩的幻觉马上就消失了,而在这首颂诗里,诗人的幻觉则一直持续着。也许、诗人想借此告诉我们,诗的力量是巨大的,只有诗才能帮助人摆脱罪恶的社会。他继续着他的幻想:
我看不清脚下是什么花朵,
也不见萦绕树枝是什么清香,
但在温馨的幽暗中却能猜到,
此时该有什么芬芳,
赋予这果树、丛林和碧草;
这白色的山楂花,牧野的蔷薇,
绿叶中易谢的紫罗兰;
还有五月中开得最早的鲜花,
这沾着露浆含苞待放的麝香玫瑰,
夏夜里,青蝇在嗡嗡飞旋。
诗人所以看不见,是因为仍处在幻觉中的月夜里。在这个世界里,他不是用眼睛而是凭其他感官触摸到了大自然的美,嗅到了各种各样的花香。这里,诗人的寓意十分明确。在他看来,诗不仅是一种想象的力量,也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它可以使人在任何情况下得到他所追求的美。这种美,尽管虚无飘渺,但多多少少减轻了他的心疾。
但是,诗所能带来的,或者说,人所能想象的,终究就是现实中存在的或者可能存在的东西。玫瑰、蔷薇也罢,紫罗兰、山楂花也罢,都是现实的实体,都逃不脱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鲜花再美也终有凋谢的时光。而衰败与死亡又是令人痛苦的事。看来,只有林中的仙灵-一夜莺才是真正欢快的。就连它的歌声也是如此甜美,使人忘掉了痛苦。诗人于是想到,若是在夜莺的欢歌声中死去,那倒是一桩人生快事,既享受了极乐的滋味,又避免了频频发生的人生忧患。于是,刚才还令人无法忍受的死亡--“年轻人变得苍白,瘦削,夭折死亡”,这时变得“静谧安闲”起来。
诗的第六节这样开始了:
我在黑暗中谛听,曾多次地
差点爱上了安逸的死亡,
我在诗歌中频频把他轻呼,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如今的死亡变得更为富丽堂皇,
但愿我在午夜毫无痛苦地死去,
在你倾吐肺腑之言
尽情欢唱的时光!
显然诗人认为在这样的歌声中死去,死不可怕,而且还变得有意义起来。
那么,为什么要想到死呢?
诗人本身的遭遇就是问题的答案。从他八岁以后,他家接二连三地受到死亡的袭击。父亲摔死了,母亲病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连不足二十岁的小弟弟也在肺病的折磨下先他入土了。而过去四年写作积留下来的劳累,和因为喉痛而对前途产生的忧虑,促使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亡。不过,诗人并不是一个悲观厌世者。他热爱生活,只是痛恨冷酷的现实。他一生都在向理想的、美的王国奋斗。
正因为他在艺术的境界里看到了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美的天地,所以他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要以“死”来摆脱现世。应该说,这种在诗歌中了却一生的想法,其本身也是济慈在艺术上的一种追求。因此,这不是什么一时的冲动,也不是无稽的荒谬。
诗人在产生于死亡的念头之后,随即意识到:一旦自己果真死了,那夜莺的歌声岂不是毫无意义了吗?
那时,你仍将欢唱,而我却不再听见,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方。
这样,诗人在这儿揭示了一个矛盾心理:既想离开眼前这个黑暗的世界,又怕和隐匿在林中的夜莺分离。何去何从,真让人不知所措!
由于想到了死亡,诗人自然进一步联想到了夜莺的归宿--
你不会死去,不朽的神鸟!
饥馑的年代无法将你击倒。
我今晚听见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