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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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平与创作(2)

《鲁斯兰与柳德米拉》是普希金第一部长篇叙事诗。虽然它远非尽善尽美,但它却显露了青年诗人概括广阔现实生活的巨大艺术才能。从表面看,似乎浪漫主义叙事长诗与诗人广为流传的《自由颂》、《乡村》等自由诗篇并无联系,但仔细推敲则会看到它们在关心国家命运、歌颂人民的历史功绩上却紧密呼应。只是在自由诗篇中,诗人的爱国主义主要表现在对黑暗腐朽的社会现实的批判上,而在叙事长诗中则主要表现在对惩治邪恶、抗击异族侵略的民族英雄的讴歌中。普希金用了三年左右的时间完成了这部叙事长诗。它的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优美生动的语言,丰富的想象力和浮雕般的人物形象,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人们看到,一个才华出众的青年诗人正在迅速地步入全国第一流诗人的行列。诗人的好友们,尤其为长诗取得的成就而高兴,他们设宴庆贺他的成功,茹科夫斯基甚至在赠给普希金的照片上欣慰地写道:“失败的老师赠给胜利的学生。”

普希金在长诗中引入了生动的人民口头语言,这种革新尝试遭到保守派文人的攻击。他们说,普希金有意和上流社会的读者开玩笑,人民口语进入文学,就好像一个满脸胡须的农夫突然登堂入室--闯入高雅的贵族客厅一样地令人不可理解。这些浅薄而顽固的守旧派,根本不了解这个文坛新秀所开始的改革的深远意义。

普希金的《自由颂》、《乡村》等政治抒情诗和《童话》、《咏阿拉克切耶夫》等政治讽刺诗不胫而走,从首都到边远小镇都有人在传抄。陆军大臣阿拉克切耶夫把警宪们搜查来的这些诗篇送到了亚历山大一世的御案上,沙皇阅后很愤怒。他命令彼得堡总督米洛拉多维奇搜查并逮捕普希金。一八二零年四月中旬,总督召见普希金。总督坦率地告诉他,他接到命令要搜查和逮捕他;普希金则开诚布公地说诗稿已烧毁,但他可以重写一份。当着总督的面,普希金很快写出了那些反政府的诗篇,这种骑士风度得到了米洛拉多维奇的敬重。总督在向沙皇呈送这些反叛诗时,为普希金求情,希望宽恕这个有才华的青年诗人。但沙皇根本未理睬总督的建议,而是想从严惩处普希金的叛逆行为。沙皇在同皇村学校前任校长恩格哈特谈话时说:“普希金把那些可恶的诗散布到整个俄国,所有的青年都在背诵这些诗。得把普希金送到西伯利亚去。”按照沙皇的旨意,阿拉克切耶夫要求国务会议讨论普希金的案子,普希金确实受到流放西伯利亚的威胁。多亏普希金的许多好友和几位有正义感的上司--如卡波季斯里亚等人的斡旋,又加上恰达耶夫的长官近卫军司令瓦西里契科夫和老诗人卡拉姆辛的说情,鉴于同情势力很强,沙皇才同意改流放为调遣。

五月四日,外交部长官涅谢尔罗亲自接见普希金,通知他说:根据皇上的旨意,派他去俄国南方移民委员会监督英佐夫将军处送一份重要公文,然后他就作为额外人员留在那里工作,直到另有调遣为止。五月十八日,诗人的好友戴里维格和亚科夫列夫把普希金送到皇村,然后他们凄然告别,在只有老仆人尼基塔·科兹洛夫陪同下,乘着四轮马车,沿着白俄罗斯大路向南驶去。彼得堡、皇村--欢乐的青少年时代已经渐渐模糊,但南方与未来则那么陌主和渺茫。柔情和愤怒的波涛在年轻诗人胸膛中涌流不息。

流放!这是普希金有生以来遭受的最沉重的打击。还没到达叶卡捷琳诺斯拉夫他就染上了疟疾。幸好携眷去高加索矿泉疗养的拉耶夫斯基将军路过此地。将军一家在彼得堡时就与普希金相识,将军的小儿子尼古拉·拉耶夫斯基是普希金的好友。他们一听说普希金在这里,当晚就来诗人卧病的茨冈人的茅屋里探望他。普希金正处于间歇地昏迷和谵语状态之中,朦胧中发现床边站着尼古拉·拉耶夫斯基,顿时流出了激动的泪水。将军也安慰诗人,并邀他结伴去温泉。几天以后--大约是一八二零年五月末,身体尚未康复的诗人已经同尼古拉共乘一辆马车在去往温泉的路上了。拉耶夫斯基将军一行有他的小儿子骤骑兵大尉尼古拉、女儿玛丽亚和索菲亚、英籍女家庭教师、鞑靼女仆和军医。老将军讲不完的俄国军事史话和有关南俄少数民族的种种动人的传说;尼古拉的激烈的思想、对时事的批评;两姊妹开朗而火热的性格以及对诗人的敬慕的目光;还有鞑靼女仆的闪电似的一瞥都给这被流放的诗人以无限的安慰、喜悦和一连串的遐想。辽阔的草原、烂漫的山花、浩渺的大海、甘美的友情,既令诗人陶醉,又赋予他以激情。在古尔祖夫这种欢乐的景象达到了整个旅程的高潮。拉耶夫斯基将军率领的旅行队伍与等在此地的夫人拉耶夫斯卡娅、长女叶卡捷琳娜、二女儿叶莲娜会合了。叶卡捷琳娜性格刚毅、容貌出众,叶莲娜年方十七,久患肺痨,柔弱、然而相当刚强,并富有牺牲精神。普希金在这个显赫而又有高度文化教养的家庭中分享了天伦之乐,从四姊妹那里承受着格外的垂青和芬芳的友情。将军夫妇甚至悄悄地猜测诗人是不是迷上了他们的哪一棵“小白桦树”。

高加索之行,开阔了普希金的生活视野。一八二零年九月底普希金在给弟弟的信中写道:“我在高加索住了两个月,矿泉对我来说是很需要很有益的我的朋友,可惜你没有和我一起看到这雄伟的连绵不断的群山,它们那终年结冰的山峰在晴朗的早晨,从远处看上去像是朵朵奇异的彩云,五彩缤纷,一动不动”正是在高加索,诗人为《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写下了那出色的尾声:

远离涅瓦河边的故乡,

现在我来到你的面前,

高加索的骄傲的山巅。

我登上群山巍峨的峰顶,

在悬岩中间斜坡上立定,

心中翻腾若种种无言的情感,

领略着这荒野沉郁的大自然的奇景;

这样的奇景在贵族“沙龙”里是领略不到的。这样的诗句在莫斯科或彼得堡是写不出来的。初到南方,尤其是同拉耶夫斯基一家分手后,普希金常常被忧愁、苦恼所困扰。因为,在离开彼得堡前他不得不向为他斡旋的要人之一--诗人卡拉姆辛承诺了两年内不写任何带有反政府情绪作品的诺言。

要《自由颂》和《致恰达耶夫》作者不抨击专制农奴制,还有什么会比这更使诗人感到痛苦呢?要普希金不写反政府的诗,这就等于不许骏马奔驰,要云雀停止欢唱;而抚慰诗人创伤和痛苦,给予他激情和力量的,恰恰又是高加索壮丽的大自然和骁勇的人民。譬如,在从菲欧杜斯至古尔袒夫的途中,他的哀歌体的浪漫主义诗篇《白昼的明灯熄灭了》就是证明:

白昼的明灯熄灭了,

黄昏的雾气笼罩在蔚蓝的海上。

喧响吧,喧响吧,顺风的帆,

在我脚下起伏吧,沉郁的海洋。

不置身于惊涛骇浪的海洋上,怎能如此形象、有力地描绘出海的喧响和起伏,怎会那么准确贴切地用海的沉郁表达出自己的苦闷和愤怒。普希金此后几年在南方写的诗篇,主要取材于他沿途的所闻所见。《高加索俘虏》(1820-1821)、《强盗兄弟》(1821-1822)和《巴赫切萨拉依的泪泉》(1823)等浪漫主义长诗都是高加索山民和大自然恩赐的素材。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监狱,有两个囚犯越狱,他们虽然被铐在一起,但却成功地泅渡过第聂伯河,这种反叛的决心和勇气感染了诗人,于是开始孕育《强盗兄弟》。又如,在诗人同拉耶夫斯基家的小姐们分手前夕,她们中的一位,曾讲起诗人和老将军前行将途经巴赫切萨拉依宫,饱含深情、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有关这座“泪泉”的悲凉的故事。它深深地打动了诗人的心。故事说土耳其可汗基列王拥有众多嫔妃,但他却对被俘的波兰公主波托茨卡娅产生了不可遏止的爱情。

这个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可汗,竟然对一个阶下囚顶礼膜拜,甚至还破例允许她在这个伊斯兰教规统治一切的宫廷中,供奉圣母玛利亚像。可汗的痴情,为他素所崇爱的妃子所妒嫉,一个出生在格鲁吉亚的爱妃,终于在一个深夜将波托茨卡娅公主刺死。可汗怀念他所宠爱的公主,为她在巴赫切萨拉依宫修筑了一座喷泉,在泉旁矗立的石碑顶端,伊斯兰教的新月教徽和基督教的十字架教徽,奇妙地铸在一起。多少世代过去了,人们仍然被这美妙的传说所感动,称那涓滴不止的泉水为“泪泉”。普希金在同拉耶夫斯基家的小姐们分手之后,同拉耶夫斯基将军一道路经巴赫切萨拉依宫。当他置身在这倾圮的可汗宫殿中,诗人忆起一八一九年他在彼得堡曾听索菲娅·波托斯卡娅--她正是这不幸的波兰公主的后代--就曾向他讲过这个“泪泉”的故事。此刻诗人仿佛看见宫殿依旧巍峨森严,宫女、嫔妃、可汗和波兰公主又重现其间,这就是《巴赫切萨拉依的泪泉》最初闪现。

这期间,英佐夫将军的公署已从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迁至基希涅夫,普希金九月间来到这里。在此后的两年多的时间里,由于英佐夫将军的庇护,普希金的流放生涯尚属平安。有几个月,他甚至就下榻在英佐夫的公馆。当然,诗人的内心很不平静,他总有屈辱之感,时刻都提防着他人的侵犯和凌辱。

他素来清高豪放,鄙视卑污,既不肯奉承达官显宦,也不愿隐瞒自己对政事的尖锐抨击。他甚至相当轻生,多次向人挑战或接受决斗,他的反政府情绪多次被密告到彼得堡去,因为有英佐夫这面挡风墙,他才免去许多麻烦和危险。

普希金流放南方的几年,正是南欧诸国民族民主运动蓬勃发展的年代。

一八二零年西班牙人民举行起义;一八二一年希腊开始了规模广泛的反土耳其统治的解放斗争;意大利烧炭党的斗争及其广泛影响都激励着普希金。他甚至与希腊革命运动的领导人李普息兰蒂有过接触。在希腊起义失败后,他激动地写下了《希腊的女儿》(1821)一诗:

希猎的女儿呵!不要哭,--他成为英雄而

死去!

是敌人的子弹穿进了他的心胸。

不要哭吧--是不是你自己,在战争的前夕,

给他指定了这光荣的流血的途程!

和阿里斯托吉顿一样,他用桃金娘的绿叶缠

起利剑,冲进了战斗--是的,他虽然阵

亡,

却完成了神圣的、伟大的事业。

普希金在南方的几年,又恰好是未来的十二月党的“南方协会”积极活动的年代。基希涅夫曾经一度是他们的活动中心。“阿尔扎马斯社”的成员、诗人、著名的十二月党人奥尔洛夫任师长的部队正在这里驻扎,他娶了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大女儿叶卡捷琳娜为妻。普希金同这个家庭过从甚密。被人称为“第一个十二月党人”的彼·弗·拉耶夫斯基那时也在基希涅夫。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中的另一位著名英雄达维多夫和拉耶夫斯基将军是同母异父兄弟。一八二零年十一月中旬他在基辅省的庄园卡敏卡为老母庆寿,邀请大批军官赴宴,也邀请了普希金。从表面看,这只是一次显赫而热闹的祝寿会;而实际上却是十二月党人“南方协会”的一次重要秘密聚会。当普通的宾客离去后,军官们多次集会商讨重大问题。有天晚上,青年军官甚至公推拉耶夫斯基将军为主席,提出了有无必要在俄国建立一个秘密革命组织的问题。

许久以来普希金就猜测可能有秘密组织存在,到卡敏卡后他更是激动不已。

他时刻期待着人们向他公开这一秘密。此刻他尤其激动,以为自己生命最有意义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发表了激烈的演说,论证着组织秘密团体的必要以及它将给俄国带来的好处。这一晚,军官们是有意试探拉耶夫斯基将军的态度,由于问题提得过于尖锐,只好以“只是玩笑”的方式收场。普希金原以为下一刻钟便会宣布秘密结社的存在或组成,自己当然是这个组织中的一员。突然间这场严肃的讨论变成了一场“玩笑”,他感受到沉重的打击,失望得几乎放声大哭。他噙着泪花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幸过。我已经看到了我的生活可能变得多么高尚。我看到了我面前崇高的目标。可是这一切,这一切但是你们开的玩笑多么残酷啊!”据参加过这次祝寿活动的革命者们回忆,当时他们的确视普希金为自己人,但由于诗人受沙皇军、警、宪的特别注意,所以未告诉他集会的真实目的。一八二一年,以佩斯捷尔上校为首,以第二军军官为骨干的十二月党人南方协会组成。普希金甚至有机会同佩斯捷尔进行了深谈。他很敬佩佩斯捷尔的清晰的头脑和透辟的政见。他曾经在日记中写道:“他是我所认识的最有独到见解的人物中的一个。”协会曾委托谢尔盖·格里戈利耶维奇·沃尔康斯基考察并吸收普希金加入组织,但沃尔康斯基担心诗人“遭到意外的政治惩罚”,所以“没有执行这个任务”。国内外蓬勃发展的革命形势,加速了普希金叛逆思想的发展。一八二一--一八二二年间所写的《匕首》和《囚徒》,已经从对“法”的抽象赞扬,转向颂扬以暴力对付暴政。诗人讴歌威胁着王位的匕首:

你沉默的刀锋对着恶人的眼睛直射,

有如地狱的冷光,有如天霆的电闪,

而他呢,左右环顾,颤栗着,

在宴饮之中坐立不安。

《匕首》虽未发表,但由于它反映了激进的十二月党人的政治主张,因

而在十二月党人中流传很广。

《囚徒》是诗人一次被关禁闭时看见监外一只“在禁锢中成长”的鹰雏

有感而成。诗人以“囚徒”自况,又以渴望自由飞翔的雏鹰自喻:

“我们原是自由的鸟儿,飞去吧--

飞到那乌云后面明媚的山峦,

飞到那里,到那蓝色的海角,

只有风在欢舞还有我作伴!”

《囚徒》透露了诗人久藏心头的一个反叛念头--逃离俄罗斯,到一个较为自由的国度去。当然,他要叛离的既不是俄罗斯大地,更不是俄罗斯人民,而是专制政府。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怀有普希金这样叛逆思想的人成千成万。十二月党人是这些人中最坚定的代表,普希金则是他们的代言人。

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及其专制政权预感到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命运,因而不断加强其镇压职能。宪兵和警察早就窥视着基希涅夫的革命活动,不久就开始了镇压。彼·弗·拉耶夫斯基因在军队中宣传自由平等思想而被捕入狱,奥尔洛夫将军也被调离审查。一度充满自由主义气息、活力与希望的基希涅夫突然变得阴冷和令人难以忍受。一度那么令人振奋的欧洲革命形势,也因意大利、西班牙等国革命相继失败而消沉和停顿。革命运动的挫折和停顿,也挫折了普希金的叛逆精神和战斗信心。因而一八二三年他在《我是荒原上自由底播种者》中流露了悲观、消沉乃至幻灭的情绪:

我是荒原上自由底播种者,

早在晨星出来前,我就操作;

我把富有生命的自由之种

以洁净而无罪的手撒播

在奴隶所耕耘的田垅中--

然而,我不过白白浪费时间,

这善意的思想和工作枉然他甚至写下了有这样严重错误的诗句:

吃你们的草吧,和平的人民!

你们不会响应光荣的号召。

为什么要把自由赠给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