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缘人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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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残贝旧雪(2)

死亡之海的踏着沙尘暴的尾声,我和飘渺尘坎一起洛边。新73形沙丘的线条,在太强烈的阳光下,耀眼地显示着无以伦比的如锥划沙的深刻与奇妙。当远方的海洋呼啸,以冲击浪雕塑海岸的庄严妙相时,沙丘们便遥相呼应推进在风沙线上。

这是足以让人类深思的两个极端:海洋孜孜不倦地想湿润这个世界,而沙漠则同样孜孜不倦地要干旱这个世界。

沙漠驱赶着人类。对于海洋而言,人类活动的高峰期还没到来,作为人类生存的最后疆界,将来的每一滴淡水要比黄金还珍贵。

到20世纪末叶,工业废水污染了地球上所有的近海海域,北海、地中海已经是名不虚传的肮脏之海。

海洋的不洁便是生命的不洁。

可是,沙漠无论怎么古老却都是年轻的,有谁能找到沙漠的褶皱与粗糙呢?

每一粒沙子都是细腻的。

每一个沙丘都是丰满的。

每一根线条都是英俊的。

岁月从这里流过,在人类出现之前几百万年,岁月便从这里流过了。风化了那些高大的,揉搓着那些刚烈的,成为沙粒,细小而浑圆地铺陈,轻轻地、温柔地将历史覆盖。

大漠戈壁之于时间,几乎是一样的坦荡无垠。

岁月却在继续瓦解着一切人造的高大和不朽,从长城到佛塔一楼兰的碎片对我说。

一代又一代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已经或者正在走进坟墓。

我又何必讳言我的日渐衰老呢?

当我步履蹒跚,目光开始浑浊,就连朝霞也不再显得光芒逼人的时候,苍凉之气蛰伏在我的毛孔中,盘旋在我的头顶上,我知道时间正在咀嚼我。

我不得不面对灵感短缺。

我时常听见我骨头关节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

我常常遗忘,记忆的纽带似被切断了一大截,像草绳似的丢在野外,由野狗叼走,让孩子们系在风筝尾巴上了。

我的从不漂亮的眼睛也曾明亮过,如今这最后的光泽正在被咀嚼之中,一阵阵心绞痛,接下来便是老眼昏花。塌陷的眼窝是两个黑色洞穴,期待风和沙子,把心灵之路堵塞。

沙漠化的最后凯旋。

生命是什么?生命是一种思考。

生命是当你的思考还没有找到答案便结束了的飘渺尘埃。

生命惟一的主人是时间。

时间在咀嚼我,时间也教会我咀嚼。我的坚硬的牙齿、敏感而柔软的舌头,都是专门为咀嚼而设造的。

我被咀嚼,也咀嚼着,品味人生。

儿时,咀嚼粗茶淡饭,特别想找到吃饭的感觉。那是生活清苦、心地单纯、思维活跃、想象丰富的岁月。

咀嚼清淡的,得到了丰厚。

咀嚼苦涩的,酿造着甜蜜。

咀嚼成了某种遗传信息,渗透在人体的每一个细胞内,从视觉、嗔觉、味觉到触觉,我们活着我们便咀嚼。

咀嚼恨的时候,人变得丑陋。

咀嚼爱的时候,人变得美丽。

如同此刻,在死亡之海的边缘,遥想人类出现之前的大荒凉,我咀嚼,我在读一部远古的经典。

就连沙子和戈壁滩上的石头也是可以咀嚼的,就连风化的阳关烽燧以及黄沙下的废墟也是可以品味的。

我知道我是在咀嚼时间。

然后,听时间的指令说,你的时间很快没有了。

我常以敬畏之心感谢上苍、感谢土地,其实就是感谢时间,我知道时间是无所不在的博大,是无往不折的坚强,心里却依然忐忑不安:在我以及我的50多亿同类的咀嚼之后,会给时间留下伤筋动骨的疼痛吗?

时间会不会苍老?

有时候,恨,留下的只是小小的伤口;爱,留下的却是巨大的创痕。

但,我终于感觉到了边缘的宽阔。

白天看驼峰缓缓地移动,这时候生命的轨迹要真实得多,慢慢地咀嚼,从容地赶路,节俭地享用。还有牧者,手中扎着红布条的竹竿稍稍挥动时,我看见了一棵碧绿的橄榄树。

天地大极,边缘静极。

或者在夜晚,看漆黑的星空,直到把自己看没了,天上的星星说我就是你的眼睛。

1996年4月于北京一茱斋大夜无疆朋友,还记得那个星月闪烁,夜色沉沉的晚上吗?灯光使这个陌生的都市风情万种,我们喝完最后的葡萄酒,告别之时到了。

你问我,要走很远的路吗?

我说,世界已经被水泥占领。

现代人正以脚不沾地作为光荣和梦想。

我只是想回到海边,和涛声沙岸做伴,湿漉漉地消逝于大夜。

水泥电杆矗立在路旁,冷冷地瞧着我。在这都市,人们须臾离不开的、最昂贵的、甚至打上:权柄印记的水泥,是理性的模特、有序的典范、囚室的象征,它坚固钢筋,堵塞裂缝,封闭土地。

此种全面占领的工作母机,其实就是一台混凝土搅拌机。

后来,你如歌的呼叫,在如诉如泣的涛声中,我也曾隐约听见,可是我已经无力回应。

我仰望夜空。

我闭上眼睛,呼唤少小时代的纯净,用我仅剩的天真与想象触摸夜的黑色与深邃。

我听见有声音说:“把天堂的门打开,让孩子们进来。”我咀嚼夜的黑色,海的咸苦。

我感觉着血液中新的激动,黑与红的碰撞,然后是黑色的扩大,我丈量过的沙岸,此刻正在丈量我灵魂的尺寸。我要穿上新生命。

朋友,对你而言,昨口之我已经消逝。

消逝而不是死亡,我正在用死亡留给我的最后的时间删削行装,但总而言之是在接近,接近平安、喜乐,接近野草与无花果,接近一处没有城堡没有喧嚣的庄园。

是崇明岛的芦苇荡。

是《圣经》上的伊甸园有各种草木、有各种生物,或高或矮,或大或小,各从其类。

春天到来的时候,蚯蚓会筑起第一个春之了望台那个松软的小七包里我们听见摇篮曲了吗?

冬天,海风刺骨,礁石,贝壳以及沙粒,它们也曾感到寒冷吗?荻花飞扬了,那是浓缩了一个秋天的太阳的热烈月亮的温柔,覆盖在沙岸上,明天就要结冰。

枯萎时令,你不要说草木都死了,那是生命的另一种形态,没有枝叶没有花朵,只有本色本原,这个时令决不鲜艳决不浮躁,紧缩着,有饥寒感,不要把风的呼号当做草木的哭泣,任何一根野草都会比任何一个人坚强。

它们决不诉说苦难。

就连土地也在这星空下显得广大而一无所有,当秋收时遗忘的几根稻草如同一个金色之梦的尾声被风雪掩埋,土地便坦荡着,坦荡在阳光下月光下。只有孩子们才会走向土地爷爷:为什么你能长出五谷杂粮呢?

夜是那样的大。

一一个金色之梦。

沙岸外面的大海,沙岸里边的大地,都被笼罩着。

大夜无疆。

我比一粒沙子更重吗?

我比一朵浪花更美吗?

我比一撮泥土更深吗?

我比一只甲虫更富吗?

不妨说,消逝于夜就是消逝于宽阔的平静,人是在喧嚣中膨胀欲望的,那些在宽阔的海洋、宽阔的土地、宽阔的天幕上看见自己渺小并且内心平静的人有福了。

不再去征服,不再去残杀,如同这夜的平静,为万类万物共有,谁都可以闭上眼睛做梦,所有的梦都是不可侵犯而又无疆界的。

自由如梦。

狮子有梦吗?

蚯蚓有梦吗?

森林有梦吗?

潮汐有梦吗?我曾经想记录梦。人说,他连梦都不会做了。

朋友,我偶然地想起那一次告别,多半却是为了水泥和梦,在无梦或者梦得日益艰难的都市,水泥和冰冷的理性正在把温情驱逐,梦的精灵被阻隔于夜空了,徘徊着,到处碰壁,偶尔从还没有来得及封闭的阳台进入,把地震和别的灾难的预兆闪现。

老鼠在大街上奔驰所有被称作大厦或安居工程的水泥板块建筑,都是按照坟墓的样式设计的。因为土地的紧缺便耸入云端,把窗户打开,让酸雨飘进来。

假如凝固的哀乐解体,并且消散于倒塌的水泥墙下,人造的所有有序的骨架都将粉碎,势在必然的歪斜,断裂与破碎之后,原来是什么样的,今后还是什么样的。

一颗幼星闪进来。

一颗大星闪没了。

天又何言?地又何言?在这天上垂挂到地上的夜里,我不再自比流星,我哪有流星的光彩与疾速呢?

我只是匆匆过客。

假如我的时间还没有用完,那么我的路也就没有走完。

为了孩子和小草,太阳啊,你要准时升起。

1996年4月于北京一苇斋风车蝴蝶穿过帘幔,穿过窗棂,穿过钢筋水泥板块,维系生命安全的一切都薄得像张纸,我思故我在,我思故我坏,我的丝丝缕缕的想象在别人的纸上划了一道口子,用不着窥视,月光下如同日光下,不会有什么新鲜的事情。

夜的苍穹像一只倒扣的碗,碗里流下的汤就是落在头顶鲁鲁上的雨。重庆人说这雨是酸的,山西的醋坛子打破了,一直喷射到西南。嘉陵江畔的石雕佛像剥蚀得满目全非,你想普渡众生吗?先让你灰头土脸。听说这碗盛过“原始汤”,聚集成地球上的海洋,后来有了生命。这碗是很老很老了,星星便是一个个补钉,不是青花,青花都埋在地底下,那是人造的,碗上爬着黑色蝴蝶,爬着梦。

我轻轻地触摸螂蝶的翅膀,为这浓重的黑色并且薄如蝉翼所惊讶,蝴蝶与蝉是同宗同祖吗?我想。那黑翅膀却稍一扇动,我便魂飞魄散,跌倒在一架破碎的风车下。

我终于没有想明白,那是破碎的风呢?还是破碎的风车?

云絮在银河里沐浴。

时间到了,残雪融化了。

我心有所动,我知道就要起风了。

我想这风能把一只黑蝴蝶吹落,能把一片梦卷起,落到这风车上,让那片梦把风车上的灰尘擦干净,让黑翅膀去推动风车的羽板,把冻结的时光融化,如果断裂了便接上,蜘蛛已经醒了,它是织网和连接的好手。

真的,我对春天充满了困惑,春天总使我胡思乱想。我已经看见春雷的孕育了,就像看见乐曲的颜色,《二泉映月》是蓝色的,贝多芬的琴键上跳跃着紫色的光,莫扎特的旋律是粉红色的。我还想过风车转动的时候,那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呢?还有黑蝴蝶,它飞着,飞不高也飞不远,怎么去和星星做伴了呢?谁听过它的心曲?谁看得见这曲子的颜色?

仿佛一切都源于春心荡漾,春之浮躁。冰冻的时节谁不曾缩头缩脑?酷暑蒸腾时谁不走避骄阳?但,春天便雀跃了,因为有张开的花了;秋天便兴奋了,因为有果实挂满枝头了。

欲望是一个顽皮而聪明的妖精,为你扎上一条红领带,吹着口哨,让别人亢奋自己也亢奋,目光和语言都变得火热而且带着醉意。

走进了角斗场。

这是冒险的时刻,可是冒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想起堂,吉诃德,那时风车转动着像一首诗,后来,人和风车都死了。那一片瘦马的皮一定是做了靴子,穿上,摇滚,那一根长矛已经变成魔杖了,点石成金,点水成油,或者竟是阿丽亚娜火箭的前身,穿云奔月,烧成灰也闪烁着现代科技文明之光。

是堂吉诃德更可笑,还是现代人更可怜?

我总是徘徊在梦与非梦之间,我在哪儿?我去问谁?黑蝴蝶黑翅膀,把我扇到了这架破碎的风车下,我听见融雪的声音了,在黑的苍弯下,那声音是白的。

风车骨架上残留的舂风或风把鸟粪雕刻成结石,裂缝是皱折的解剖,嵌着孤独,但不会流泪。折断的羽板就连伤痕也陈旧了,陈旧以后的伤痕坚硬如铁,那黑色便是红血你看见便会心跳加速,那是血与血的呼应。

过去的风车静止了。

时间从远古流来,时间是怎么流动的呢?它是和空间并存的吗?还是如同一条运河先掘好河床再引来流水,或者竟是流水咬开了石头奔泻而去的呢?时间是直线的吗?时间会弯曲吗?就连古希腊的哲人也只是说:一切皆如流。

风车说:我的时间用完了。

载不动,多少愁,便凝固,便速朽。

折断的羽板的另一半,一定是掩埋在一处不知名的沙滩中了,在未被掩埋之前,它的一角插在沙粒中,不是与礁石对峙,也不是和涛声对话,而是失落的无奈。沙子说,你看看我是谁?羽板摇头。“万仞之山,我曾经位居其顶,与日月星辰只咫尺之遥,和风雨雷电似至爱亲朋。忽一日,风雨和我耳语,谓山崩地裂天生异象之际,高大的将要坠落,变成细小,铺叠沙岸。”沙粒是泱泱大者。

失万仞之高,得沧海之大,不亦乐乎?

羽板对沙子说,你赶紧把我埋没吧。

我知道即便是好大的风,即便是黑蝴蝶的翅膀,也不能再让这一架风车转动了,就如同风车边上的那一条小河已经千涸,不再有水波粼粼的生动活泼一样。

这是个缺水的世界,我们不得不体验干渴。

我想我是在怀恋一种旧的能源。

火炉里的木柴取暖的年代,一切都要温馨得多,慢悠悠得多,人们有足够的肘间品味一杯清茶、一本好书,就连写字也是艺术。这个世界上本来有足够的柴火,只是用木材换取金钱之后,大片的森林倒地了。

我想起追逐时髦的白天,我到过的都市无不如工地一样,尘上飞扬,机声隆隆,人们兴致勃勃地堆砌楼堂馆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让我们的子孙没有立足之地。

据说,现代生活的节奏日益加快了,那也是说,生命离开坟墓的距离愈来愈近了。

就这么一堆篝火,你是让它熊熊地燃烧呢?还是幽幽而舒缓地闪光?

我身边的风车啊!我头顶的星空啊!那些黑色蝴蝶,仍然把翅膀收拢着,冬眠的季节己经过去,当蓝色的、紫色的、粉红色的、白色的音乐流过,夏夜的暴雨来临,既然又一次湿润不能让风车重新获得生命,那么从那些裂缝中流出的曲子就是黑色的了,类似于《安魂曲》,当崩溃不可避免时,何不去欣赏崩溃呢?或者至少像沙子那样平静,它们曾经崩溃过。

创生是毁灭的近邻。

太平间的隔壁就是婴儿室。

隹都是匆匆过客,谁不是在内己的旅途中呢?你从这个门里进去,你还从这个门里出来。

绿叶将要变成黄叶,秋天的小站已经隐隐可见了。看着你衰老就是看着我衰老,看着你新生的季节,我仍然在衰老。衰老是浪漫的,皱折像蚯蚓爬上额头,头顶像砍.伐过的林地一样光秃,站在秋收之后的田头,我是冬?我是梦?

风车蝴蝶苍穹下……

1996年4月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