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林珑好容易方解了误会,又使出浑身解数哄贾母开心,因他本来就是万化千变,八面玲珑之人,又心思灵敏,言语乖觉,其见风使舵之处,竟和凤姐有一拼的,那贾母本就爱这样活泼机巧,会说话的,很快便被他逗得笑声不绝,满面红光,一边搂着黛玉,一边指着他,只笑说‘才走了一个大猴儿,哪儿又来的这小猴’,众人无不大笑,独黛玉只抿嘴莞尔,暗中拿手在脸上刮着羞他。
众人皆早知林珑身份,因黛玉上还有一个哥哥夭亡,是以贾母命丫头们等皆称林珑为‘二爷’,为和宝玉区别开,冠以林姓。
那林珑深会为人,又不因此没了规矩,是以此后贾母对林珑甚好,每每竟将宝,黛及众姑娘等都比下去了,连那些下人们见林珑半点架子也无,也都爱亲近林珑,林珑又常以此在黛玉面前说嘴显摆,‘看我这人气’,黛玉见他如鱼得水,心中自也喜欢,此些都是后话,暂不多述。
话说宝玉等至此时方知林珑乃黛玉的哥哥,对其自是更亲近了一层,因黛玉对其带理不理,宝玉便只缠着林珑身边问这问那,林珑有问必答,嘻嘻哈哈,真假难究,又常与迎探等人找话说,经常是眼睛被屋内姹紫嫣红弄得痴了,却并没听清她们说什么,往往一句话要重复问多遍而不自知,比如问探春:
‘妹妹是什么时候开始读书识字的?’
‘哦,那妹妹读书识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吗?那妹妹什么读书的时候开始识字?’
不会吧?那妹妹的开始的读书识字的什么干活……’
稍有空闲,眼睛便只在屋内那些俏丽的丫头们身上溜,用后来亲临过的丫头们私下悄悄笑说‘林二爷那天可真忙坏眼睛了!’
贾母笑道:“你哥哥才来,你该带他去见那些舅舅们去,只在这儿叽呱个没完。”宝玉只得止住了话,引着林珑去见贾政等。
一时各处皆有吩咐嘱托,林珑皆一一垂首听着,至到贾政处,因林珑知这样读书世家的老爷,和林如海相似脾性——最喜谦恭守礼,敬长自矜之人,便像换了个人一般,一举一动颇有大家公子之风,谦虚谨慎至极,贾政料林如海身边调教出来的孩子,定然不错,如今见了,果不其然,心下对其大加赞赏,忍不住又骂宝玉:
“顽戾无术的孽障!平日家只知道东跑西逛,偷鸡摸狗,也该向人家学学!若你有人一半好处,我竟给老祖宗烧香拜佛了!——还不下去呢!等我赶你不成!”血脉喷张,满面涨红,显是动了肝火。
宝玉便向偷偷林珑吐了吐舌头,两人连忙退出来,又回至贾母处。
天色见晚,且分配住处,贾母见黛玉跟来的丫头太小,嬷嬷又极老,恐或有不周之处,因素喜鹦哥手巧勤快,恪守本分,便叫其伺候黛玉,见林珑只带两个小厮来,便让人告诉凤姐明儿分两个丫头给他,其余粗使丫头,上夜嬷嬷等人一如迎春等例。
宝玉本要在黛玉外间的碧纱厨睡了,说‘若妹妹有什么需要差遣等事,我也好照应’,林珑见黛玉淡淡的,有不愿之色,便搂着宝玉肩膀,笑笑地说道:“就算有需要差遣等事,那也是丫头们该干的,你一个爷,哪能叫你伺候呢?”又附耳小声说一句‘连我这个正经哥哥都得避讳些,今晚都没地方住了’,宝玉正低落,一听,连忙笑道:
“既如此,哥哥索性就在我那边住了,咱们一同读书,一同上下学,岂不好?”
林珑连忙拍手称妙,贾母见宝玉上进有伴,心中自也喜欢,便叫林珑且先于宝玉处住下,待春季腾出房间,再收拾了几间给她兄妹二人住。
往常在家,林珑和黛玉等睡得都早,今见贾府和林府各处规矩都有不一样,少不得一一改过来,一时林珑洗漱完了,见那边屋子里丫头们还窃窃说笑聊天,且先不去凑热闹,悄悄出门,至黛玉处来,小丫头见了,连忙问去哪儿,又打个灯笼前边照着,引着去了。
彼时黛玉处正收拾衣服等物,屋子里多了两个水葱儿样的小丫头,皆十二三岁的年纪,一着粉红,一着水绿,下都是藕荷色花裤,黛玉一见他,嫣然笑道:“林二爷来了,我这儿须不是钟鸣之地,富贵之场,可没好处给二爷。”
林珑听了这话,知是打趣他在贾母面前讨好卖乖,便有些讪讪的,只呵呵干笑两声,问小丫头哪儿来的,黛玉笑道:
“才二奶奶给拨过来的,我正要叫她们去呢,可巧哥哥就来了。”
林珑笑道:“给我的丫头?可有名儿没有?”
黛玉便笑看她们,粉红衣的忙笑道:“我叫六儿,她叫小月。”
那边雪雁笑道:“二爷只新给她们起一个罢。才姑娘给鹦哥起了名字,叫紫鹃。”
林珑便坐下喝茶,略想了想,笑道:“也别叫什么六、七的了,你叫龙儿,你叫语嫣!”两丫头连忙答应,便先出去了。
黛玉便歪头看他,笑道:“打哪儿想来的这名字?”
林珑只看她一眼,抿嘴笑着吹茶,也不多说。
黛玉见了此景,不知为何,竟忽想起一个人来,一样的样貌,一样的举止动作。
仅仅是几年之前,那人每日和自己朝夕相处,一处吃饭,一处玩耍,夜晚之时,须得等他道别,才睡得着,每每她年幼犯错,无理取闹,他就给静静地给她讲一个很长的故事,那时有多少莽撞幼稚之辞,他也只是这样笑笑,看她一眼,只有疼爱,什么都不说。
南川哥哥,你今昔何处?可还记得玉儿?
眼睛就这样痴然凝住,思绪早不知飞向何方。
紫鹃递上热茶来,黛玉垂头痴然接了,紫鹃向眼睛里细看,笑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又想家了?又哭了不是?”
林珑也看她,黛玉笑道:“好好的,我哭什么?不过才迷了眼睛。”
此时雪雁出去了,林珑便拜托紫鹃去一趟宝玉处,‘才洗脸的时候把随身的荷包忘那儿了,怕让不知道的小丫头收走,烦劳去给我取来’,指使走了紫鹃,只剩下他两人,林珑方柔柔一笑,轻轻拍了拍身边,说道:“来,玉儿。”便牵了黛玉身边坐了,细语温和,措辞慢慢,好一番安慰,只劝其‘既来之则安之’,‘与其想家伤身,倒不如和姐妹兄弟们一处开开心心的,又不是和爹爹再见不着了’,说了许多,黛玉也只能点头。
那林珑因来这一日,所见贾府众生百态,形容举止,心中微有算计,此刻只他二人,一变嬉皮之状,目光沉然,语气严肃,对黛玉说道:
“此时别人都不在,哥哥对你说这些,你要往心里去,亲戚终究是亲戚,隔了一层,再怎么近,也比不上骨肉至亲,你也只需要尽了你的本份,守亲戚之礼也就行了,我今天冷眼看着,那些太太,奶奶们,一个个菩萨面,慈眉善目的,却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没一个是好对付的,别说这些上面的人,就说这些丫头,也是各揣心肠,脸上笑着,心里暗剑无数,当面奉承你,背地说刻薄话的有的是,虽不至于害你,却也对你没什么好处,只离她们远一些就得了。”
便问今天黛玉所遇的人事,黛玉便将所见之人都说了,一并将她说的‘吃穿用度,她二兄妹承担’一事,林珑听了,便拊掌笑道:
“好,好,好,原该这么办!还是玉儿明白!要依我说,连这个紫鹃和龙儿,语嫣的钱咱们也准备出来,她们买这么个丫头,最多也不过一二百两,咱们准备一千两!至年末一起给他们,他们要不要随便,反正咱们是拿了!这样一来,衣食住行都是咱们花钱,丫头是咱们花钱买的,先堵住了那一堆到处闲皮烂扯的嘴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这叫‘未雨绸缪’,咱们求个省心!”
黛玉便蹙眉道:“如此一来,岂不太显得生分了?那些人必说咱们狂妄。”
林珑两眼泛着精光,断然说道:“狂妄就狂妄!好玉儿,你只记住,你什么都不比别人差,就算狂妄也有狂妄的资本,宁可叫人说你狂了,比说别的好些!你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经的事儿多了,自然就懂了。”
黛玉便道:“哥哥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只是哥哥之意,究竟叫我小心哪个?”
林珑便摇头说道:“只一面,我也不太能做得准,也不过凭个直觉,老太太对你没说的,至少现在你是她心肝上的,谁也比不了,有老太太在头里,别人都不能怎样,你就留个心眼儿就完了。”
黛玉便说知道了,犹豫了犹豫,到底没有忍住,又问道:“哥哥,方才你说的‘小九九’,玉儿不知何意。”
林珑噗嗤一声,笑道:“你猜。”
黛玉见他满面谑笑,知是逗她,便哼了一声,说道:“左不过是你凭空制造出的涩语怪词罢了,我懒得猜它。”
林珑摇头晃脑地笑道:“你若连这个意思都猜不出来,以后可别说你是书香世家出身,对外也别说是我妹妹了。”
黛玉便扭着头,含笑说道:“不说便不说,我原也不配做你妹妹,我哪儿比得上你来?才老太太还不知道你呢,也不过几句话,竟将她哄得只认你一人了,又‘心思巧,会说话,好个玲珑孩子’,以后竟不必叫你哥哥了,只叫你变色龙就是。”说到最后,又忍不住一笑。
不想林珑听了这话,只牵了牵嘴角,并无答话,老嬷嬷在门口探头,笑道:“老太太睡了,哥儿也回去睡罢了。”
林珑便答应了,看着黛玉躺下,看着她盖好被子,才说道:“贾府的水深,我们又是外来的,今后不知多少不如意之处,我对那些人笑,和那些人都亲近,其实我对她们一点感情都没有,你以为我愿意当变色龙吗?哥哥究竟为的什么?”
话语轻柔,在黛玉听来,却觉如雷鸣电闪的一般,只觉如肺腑中掏出来一般恳切,心中霎时肃然,一语不发,只两眸水目悠悠然望着林珑,半张脸埋在被子里。
林珑无声轻叹,眼中一抹疲惫掠过,静静给黛玉放下翠色绣花床帐,依旧笑着,声音变得更轻:
“若连你这儿也是‘钟鸣之地,富贵之场’,要是我连在你面前都得戴上面具,那哥哥就死了算了,你这小傻瓜,还那么说我。”
最后一语,几如梦呓,脚步声在花帐之外渐渐远了,带着几许落寞萧索,门外忽传来宝玉的声音:“我见二哥哥久不回去,过来看看,——妹妹可睡着了?”
林珑不耐地推搡他:“睡了睡了。”硬给弄走了。
这边紫鹃也早回来了,便给黛玉熄了蜡烛,一时间,周围万籁俱寂,窗外透进些许月光,将床帘映得淡白,黛玉方才听林珑一席话,只觉心中大悔:若早知他心中所想,方才必不会一再胡说伤他,此刻话已出口,悔也晚矣。
又暗中自思:你只道最是知他所思,解他所想,其实却何尝如此?想到林珑自进林府以来,虽行为举止放浪形骸,对她却百般卫护,虽对丫头们随意不羁,对她却从来无越格之举,凡事为她想在头里,生恐她吃了半点亏,整日嘻嘻哈哈,心中却最是明白不过,他虽不是南川,所作所为,却不比南川差了半分,虽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铁心卫护。
一时间黛玉脑中翻江倒海,思绪百转,便见静夜中双眸炯炯,水光盈盈,又凝思林珑所说之话,几多叹息,至深晚方睡,其景其状,其心中百感纠结,一时也难以细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