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黛玉来贾府的日子不久,于各人脾性皆是慢慢得知,听了探春一席话,也不多置喙,惟心中有数罢了。
一时见探春拿来的绣样好看,——不单各种古怪稀奇花卉,并百鸟奇兽,山水草石等,样品实多,黛玉独爱那金尾凤的,不由得也慢慢缝了起来。
并没多久,忽听丫头说:宝二爷来了!
话音未落,宝玉已经自掀帘子进来,黛玉,探春连忙起身,探春笑道:“二哥哥见过老太太,太太了?”
宝玉笑道:“见过了,老太太和二嫂子他们说话呢,太太也在上头。你们绣的什么?”
便拿过探春手里的东西看,探春笑道:“左右无事,索性做点东西,二哥哥比一比,看可能穿不能?”
宝玉便照着鞋底比了一下,略大了些,探春便笑道:“既是大了,回头我改小就是。”宝玉连忙说‘多谢’,探春便不再坐,和黛玉等告别出去了。
这边丫头上茶来,宝玉自先给黛玉端上一盏,黛玉客气接了,淡淡笑道:“我哥哥可也在老太太那边?怎么只你一人来了?”
宝玉忙笑说道:“二哥哥中途被老爷叫去了,并不知什么事。”
黛玉心中微微怔然:老爷何以巴巴的突然叫哥哥去了?便是考他的书,也不该只叫他一人才是,况这原也未必。笑着探问:“敢是哥哥在学里闯祸了不成?”
宝玉忙道:“何曾闯祸了,妹妹不必担心,老爷必是问他姑父的事,稍后便可回来的。”
黛玉这方点头不语,走到那边坐下,仍旧拿起针绣起来缝制,暗中纳闷。
宝玉见黛玉眉蹙若烟,眸盈如星,满面关怀之状,如梦如叹,一时忽想到晨日所看过:‘水是眼波横,山若眉峰聚’,又‘飘然出窍醉仙秀,向日相对可忘食’等句,心中不觉油然生痴,暗暗思道:
我曾经只道家中这些姐姐妹妹们都只为我一人生嗔生笑,生愁生思,如今见林妹妹此景,方知未必尽然了,若其把那用在林哥哥的心能用在我身上,便是每日都被老爷叫去挨训受骂,或少活个十年八年,也是愿意的。
早有些心荡神驰,恋恋不舍的,也蹭到黛玉那边坐下,笑问黛玉家中之事,一会儿又说脖子该酸了,让歇歇,又说屋子冷,满处找手炉去,一刻又说茶凉了,要给添茶,竟一刻也不得安宁,倒弄得黛玉不自在,只觉又好笑,又好气,一时见他坐得近了,避让不迭,一个错神,手指触到了针,猛然刺痛,宝玉见状更慌,‘哎呀’一声,便忙要来看视,黛玉正色说道:
“二哥哥,你且那边坐着去,咱们斯斯文文的说话,可好?”
宝玉听她如此说,只得慢腾腾挪到那边去,神情落落的,黛玉便叫丫头来,谁知叫了半日,竟没一个人应的,却见帘子响处,林珑迈着大步进来了,绣袍华带,俊眼修眉,周身流光溢彩,学着丫头的嗓子笑道:“来了来了。”
黛玉起身说道:“哥哥还知道回来。”语气生娇,眼中露嗔,和方才之景判若两人,林珑松了松领子,将桌上茶杯拿过来一饮而尽,笑道:“怎么,才一天不见,就想我了?”黛玉见宝玉在旁,嗔瞪了他一眼,不则一声,见他喝得急,可见是口渴了,扭身亲给倒了一杯茶奉上。
林珑也接过仰脖儿喝了,见黛玉翘着食指,便问道:“手怎么了?”
黛玉说道:“并没什么。”
林珑便道:“我看看。”一把牵过黛玉手去,看食指上面芝麻一点殷红,连忙放在手间揉揉,又吹了吹,口中说道‘好了好了不疼了’。黛玉早缩了手回来。
宝玉那边见两人笑谑温馨,又个个都是那般人品,看得呆了,连到口的话都忘了问,不由得又一番感慨,观及自己,便有些自惭形秽,心中更生失落,正值小丫头来叫宝玉,宝玉便默默去了,这边林珑还不忘说‘宝兄弟慢走’。
回头问黛玉:“他来干什么?”
黛玉道:“不过白坐着一会儿,问些家常的话,也没说什么。”
林珑笑笑,便叫丫头们。叫了好半天,才见雪雁来了,问:“二爷什么事?”
黛玉先说道:“你们去哪儿了?才我叫了半天,也没个人应。”
雪雁愣愣地笑道:“紫鹃姐姐差我到四姑娘那边借个花碗去了,别人去做什么了,我不知道。”
林珑略想想,便笑道:“别问了,我知道。”
黛玉也忽而明白:定是都叫紫鹃支使出去了,留宝玉与她二人在屋,不由得微微红了脸,便忙问林珑今日学里之事,林珑见她羞了,也不多提,只以他话岔开,说‘今天老先生说我了’黛玉便奇怪:‘说什么?’林珑笑道:“那老头儿说我说话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之乎者也,文邹邹的,说我讲话太直白平俗了,‘不像个爷,倒似杀猪卖肉的’。”
黛玉听了,一口茶没有咽好,伏在桌子上,又是咳嗽,又是笑,又是唉哟,林珑一边拍她后背,一边笑道:
“你别笑,那老头就是恨话,气我昨儿在他中午睡觉的时候把他胡子剪了一层,其实让我跟你们一样,我也做得来,只不过嫌累得慌罢了,他只打赌说我不能,等明儿个我也给他之乎者也一回,‘老先生,水乎?茶乎?吃饭了哉?胡子哪里去了耶?’保证他听了,从此后再不说我了。”他不说尚好,越是这样,黛玉越是笑个不住。雪雁在一边听了,也捂着嘴咯咯偷笑不止,暂不多叙。
话说宝玉离了黛玉这里,颇有些失魂落魄的,一径来到贾母处来,身后小丫头拿着灯笼跟着,上台阶时踩了他鞋,宝玉一个踉跄,回身将灯笼一踢,气道:“好个蠢材!你也看着些!也没见这么愣头向上撞的!”那灯笼摔在地上,玻璃尽碎,哗啦一声,吓了众人一跳,里面贾母忙问何事。
便有丫头出来问,回去跟贾母回了:“二爷生丫头的气,把灯笼摔了。”
贾母便问何事,又命人将宝玉接过来,坐在身边,说道:“什么了不得的,也值得生这么大气,下人不好,撵了他们也就完了。”让人给那小丫头几两银子,撵了她出去。
这边王夫人便问跟着的秋纹‘从哪儿来的’,秋纹回说:“从林姑娘处来。”又问‘还有谁在’,秋纹摇头笑道‘只二爷和林姑娘两个’,王夫人便微蹙眉头,也不多言。
一时众人陪着贾母说笑,至晚方散,宝玉回了房间,先去林珑房间,见其今日并不在丫头群中说笑打诨,静静躺了床上,背朝外,面向里,枕着手心,也不知睡是没睡,待回了自己屋子,在小架子上找了一瓶贡品白药,悄悄指使个丫头送去黛玉处:
‘今儿都是我的不是,叫林妹妹留着这个,若有磕碰之事,抹上这个,最好不过,——叫她万要留下’,丫头便送去了,黛玉刚躺下不久,还没睡沉,听见说宝玉送东西,便叫丫头回:
“并不缺这个,叫二爷留着用罢。”仍叫送回去了,暗中生思,想起自来府中,宝玉一言一行:虽他行事随意了些,倒还并不无规无矩,待姐妹们倒也细心,毕竟亦为兄妹,此后太过疏远怠慢了他,倒也不该。因有此念,今后果然对之略和缓了些,只是仍比不得探,惜等那般亲络,更远比不得对林珑般亲厚罢了。
且先说回,原来那林珑下学回来,被贾政叫去,非为盘问课业,竟是因为今日忽然来了宫里跟着阿哥的人,问府上近来可有人过来的,贾政见来人是宫里的,本就小心翼翼,又听问得奇怪,小心应付,心中暗忖不止,那人也不甚说缘由,只说:
“前儿我家哥儿认得一小爷,正苦这几日没了音信,找他不到,恰逢有下人见到这小爷和一十岁左右公子同学读书,这才知竟是贵府上的,听闻那公子称其为‘二哥哥’,是以叨扰一问,不知那小爷与老爷是何关系?”
贾政便知说的是林珑了,心思:或其与阿哥竟有交往不成?忙笑道:“其乃下官外甥,其父便是姑苏盐课林家,现与甥女暂居我府。”
那人恍然大悟,便即告辞,并不多说,贾政只得尽礼送出,因心中疑惑,林珑方一回来,便差人叫至书房细问,林珑反更纳闷‘并不认识什么阿哥’,‘恐怕是认错人了,也未可知’,便罢了,贾政又随口问了问近日所学,林珑早防着这些,暗中便已有一套应付之道,贾政频频点头,甚是满意,叮嘱其一番,又让他多看着宝玉些,林珑连声答应,便下去了。
而心中却不平静,忽想到林府那夜潜入的蒙面者,‘难道因我伤他,追找到这里了不成?’继而又想到林府与宫中纠葛,又担忧起林如海来,便早早地从黛玉处回来,也无心跟丫头们玩笑了,只自己躺在床上,琢磨来龙去脉,因果端由,也理不清个头绪,见那边灯都灭了,夜深人静,方才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