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林珑,黛玉二人生平第一次吵架,却是一番‘醋闹’,这一番事出,将两人之前朦朦胧胧,不敢涉及的意思竟摊开于外,心中均是不小的震撼,是以各自都心如鼓跳,忐忑,不安,惊慌,及淡淡窃喜之意充溢于胸。
那黛玉想得是‘便是彼此有心,外人眼中毕竟是兄妹,从此后倒是如何自处?今夜所为,终究是唐突了。’羞臊不禁,好番折磨,然转念一思,当时行事全凭本性而发,却也难多埋怨,那林珑却不在乎兄妹不兄妹的,他想的却是‘我不过是别人的替身,碰到好运气,进了林府,如今不承望有这天降的福气,我怎么高攀的上?就算她有这心,我哪有这能力’是以欣喜之余,未免又勾起了自卑自愧之感。
各怀各心,各有各思,两方情愫,均难以用语言形容得出,彼此一夜都未曾安眠。
更因此事,两兄妹如今却忽然间像变了两个人一般,往常每日林珑便是有多少的事,晨昏也一定要来看黛玉一面,必在小屋子里两人说笑一会儿,才算了了功课,现在不好意思来,又习惯了关心,只借故让丫头来借这个,借那个,也令其‘顺便’看看黛玉干什么呢,回去告诉他,弄得丫头也神经兮兮的,暗中猜测,‘二爷和姑娘这是怎么了?’不明所以然。
渐渐地,不止丫头,连并姐妹们都觉得有些蹊跷了,尤其近几日,众兄弟姐妹们一处顽时,逢林珑者,黛玉必不见,逢黛玉时,林珑要么上茅厕,要么手头出现什么急事,再找他就没影儿,加上提及林珑,黛玉只是淡淡的,众想起黛玉平日爱弄小性,猜测多半是林珑惹她生气了,也就罢了。
那林珑却不如黛玉,各种千回百转的想法虽也都是有的,尴尬几日,却渐渐觉得这也不是长法,‘我二人毕竟是兄妹,总这样下去,连我们自己都别扭,别说让他人起疑心了,若再让贾母,王夫人等人看出不对来,到那时就不好说了’,所以他缓解的也快,这天听贾母处传饭,便穿戴整齐,索性到黛玉处来寻她。
刚巧黛玉也要出门去,看到他来,回身进屋去了,说要找手帕子,紫鹃忙笑道:“姑娘的手帕不是在手上的?”
黛玉也不回答,仍旧屋子里面走,林珑几步抢上来,惊喜满面,笑道:“妹妹快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不由分说,抓着黛玉的手就跑。
直绕了好几层门户,跑到贾府西角一处圆拱垂藤门边,黛玉体弱,早已经气喘吁吁,强挣脱开了,转过身去,扶着墙,红红脸儿,颤巍巍地说道:“跑什么?要看什么?”
林珑绕过来,手拄着膝盖,对着黛玉的脸,笑道:“看我啊,你都几天没看到哥哥了,都不想的?”
黛玉脸色更红,呸了一声,捂着脸就要走,林珑忙拽住她了,笑道:“好玉儿,逗你呢,我是有话说。”
黛玉挣脱着手,说道:“有什么好说的,以后再说罢。”
林珑不松手,笑道:“不能听你的,你这‘以后’,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我只是想着,咱们要光这么生疏下去,老太太,太太们看着都不像,退一步说,就算是她们说的,咱俩有矛盾了,也没见兄妹间一点矛盾,就别扭这么久的?况且咱们也没有生气吵架,老让他们这么说,我听着心里也不自在,所以,咱俩还是像以前一样儿和和气气的才好,你说呢?”
黛玉渥着脸,道:“我知道了,可以放手了罢?”
林珑嘿嘿一笑,说了句:“行,行。”便放开了,忽然又笑道:“对了,不是说要像以前一样吗?”便又抢过黛玉的手来,五指交叉攥紧,一径领着她去贾母处吃饭,因有了前几日的事,此刻两人双手紧握,肌肤相磨,彼此心中都有种酥酥痒痒的异样的感受,黛玉一路别别扭扭,总想抽手,却再拽不出来,只得垂头由他。
那边饭桌已经摆下了,贾母引着宝玉,迎,探,惜,并他二人一桌吃饭,地下婆子,丫头等伺候的无数,皆敛容无声,惜春先看黛玉,笑道:“林姐姐脸儿怎么红红的?”林珑看一眼黛玉,忙笑道:“才在床上谁觉,我硬给拽起来吃饭的。”黛玉恐人说她懒了,忙小声嗔林珑道:“胡说什么。”众人都不理会,一笑罢了,独宝玉说道:“妹妹才好了没几日,别总床上歪着,没事多到我那儿逛逛,睡出来的病可大呢。”黛玉道:“别听他的。”
贾母这几日见黛玉病着,心下实忧,如今见其病好,饮食上都可以了,特意让人做的许多江南吃食,放在她面前,一叠声地直让她多吃些,林珑那边早无声给夹了满满的。
黛玉别过头去,问道:“怎么没见宝姐姐来?”
地下丫头笑道:“叫了,宝姑娘说近来身子不大好,暂不和大家一起吃了。”且不理论。
吃完了饭,众人聊天说笑,说起不日后史湘云来贾府,喜得宝玉无可不可,笑道:“如此一来,咱家可更热闹了,若云妹妹能在二月十二前来就更好了。”
迎春忙问为何,宝玉笑道:“二月十二是林妹妹生日,二姐姐竟不知道的不成?逢那日,咱们必要大乐一场才好。”
贾母也点头笑道:“你云妹妹来散散心,你们正是该好好陪她玩几日才是。”
一语忽勾起林珑旧日听来的话,原来前儿几日到宝玉处跟他的丫头们胡混,听麝月,秋纹几个说起,这史湘云乃是贾母那边的亲戚,自小生得豪爽不拘的性格,从小与丁家定过一回娃娃亲,两家相处都不错,那丁家也算得上一户豪门旺族,其钟鸣鼎盛之时,四方皆来巴结,其子丁怡与湘云小时也常玩的,彼此和气得很。
后丁家不知犯了什么罪,竟被抄家,当日富贵奢华的豪门瞬间变得‘衰草枯杨,陋室斑驳’,老百姓都不如,史家见丁家没落,那丁怡自是配不上湘云了,便自此再不理那边,但有丁家的人上门,也概不接待,又不许下人们再提起曾与丁家结亲这一回事,众人只装不知道。
麝月等都说道:“这也是没奈何的事,谁承望好好的竟被抄家了呢,说到底,史大姑娘毕竟是大家小姐,便是那人有多少好处,此时门不当,户不对,两人也再没姻缘了。”又因湘云和丁洛两人自小性子和对,此刻永不能再见,好生叹息了一回。
当时林珑只一边听着,因不认得史湘云,事不关己,如今再回想起来,却似生生应到了自己身上一般,细细究去,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个丁怡?虽挂着个林家二爷的名儿,一样的没权没势,没根没基,褪去这一身华锻锦袍,也不过是一个俗中又俗的百姓罢了,现在想什么,想得多美,也都是海市蜃楼,终有一天,禁不起那些世俗眉眼的一瞥。
是以又勾起了心病,闷闷不言,仿佛胸膛有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一时散了,仍旧送黛玉回去,及到门口,黛玉侧头说道:“送到这儿也罢了。”
林珑点点头,一语不发。
黛玉料他必像从前一样,赖皮缠一样地猴进去,却见他一动不动,不免微微诧异,抬头看他,竟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说不清那眼神里的滋味,竟似有一股无奈和苍凉,如深海黝潭,郁郁深深,难见尽头。
黛玉从未见林珑脸上有这样神情,竟一时怔住,林珑却又回过神来,闪躲了目光,低下头来,想了想,到底还是挤出了一个笑,才忽而转身走了。
这边黛玉又想叫他,话欲出口,又不能出口,不一会儿间,林珑早大步消失了身影,黛玉便犹犹豫豫,纳闷疑惑,转身回屋来,不提。
话分两头,却说那宝钗连日来未曾和大家一起吃饭,并不是‘身上不好’,因其心中尚存着一段希翼,乃是刻意为之,为的是能饿瘦一些,只是此心情也不好对外人说起,便只以病言搪塞,纵兄弟姐妹看出端倪,也料其不能得知内情。
因此小一周以来,只吃稀粥咸菜,顿顿如此,一周将过,果然见了成效,已减了有七八两了,宝钗甚喜,因暗暗想道:照此下去,待到明年此时,想必也能如林妹妹那般了。虽有此想,半点不露出,对人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