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嬷忙笑道:“这是妙玉姑娘。”
女子看了老嬷嬷一眼,似是嗔她多嘴,见两人小筐中只一点东西,便笑道:“天色不早了,你们只采了这一点不成?”
南川客气地说道:“几年前来过一次,山路不熟了,是以采得不多。”
妙玉点点头,说道:“你们且在这里等等。”
仅仅留下这一句,玉手撤回,轿子抬了起来,向山中庵堂去了。
时间渐渐逝去,山边的日头更沉了一些,铺天盖地的艳红覆盖了浩瀚起伏的山峦,照在两个孩子的脸上。
“哥哥,还要等吗?”黛玉仰头,眼睛眨啊眨的,已经等了好久了,娘找不到他们,要担心的。
南川说道:“看那姐姐该是有算计的人,再等一会,若没消息,我们就走。”
黛玉点点头,忽然一缩脖:“哥哥,我冷。”
南川忙把黛玉脖子下面的扣子系上,给她拽拽领子,责备道:“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这会儿又嚷冷。”虽是责备,眼中却尽是关怀,看着黛玉白白的小脸儿,想了想,连忙将自己的小褂子解开,露出干净的白色底衣,笑道:“来。”
黛玉听话地贴上去,南川将两片衣衫一合,刚好将小小的黛玉搂在怀里,问道:“还冷吗?”
男孩儿的胸膛好像暖暖的小火炉,黛玉仰起头,笑道:“不冷了。”
夕阳将下,汹涌地释放出最后的万丈华彩,杳渺的层峦秋山无不浸染在金黄之中,两个孩子暖暖依傍,小南川望着落日余晖出神,更小的黛玉安静地待在他胸前的暖炉里,宽大的秋袍中只露出了她的半个小脑袋和两只小辫子。
又等了一阵,还是没人来,南川怕黛玉禁不住冷,且见天也晚得不像了,决定回家。
一低头,顿时哭笑不得,只见她身子软软的,眼睛星星蒙蒙,似睁非睁,长长的睫毛微微簇动,配上粉白娇嫩的小脸,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也许是太舒服太暖和了,小东西都要睡着了,听到南川叫她回家,黛玉眉毛强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垂头失神地跟着,走路高一脚,低一脚,不知所往。
这样走路,两天也到不了家,南川摇摇头,少不得弯下腰,背起她来,慢慢下山。
正走了小截香的时间,身后却忽然有婆子的叫声,脚步紧紧地追过来。
急促的喊叫,连黛玉都被惊醒了,却见一个婆子将一个满满的小筐交给南川,里面皆是上好的草药,擦了把汗,笑道:“我们姑娘说,因一点私事,耽搁的久了,叫哥儿姐儿们可别见怪。”
南川见里面皆是上好的草药,若单单靠他采摘,许三天也未必可得,心中自是喜欢,对那妙玉也多了几分敬意,连忙道谢,因自己不便,叫黛玉拎着,黛玉欢喜地说道:“这个姐姐真好,改日我们一定来谢她!”
婆子忙笑道:“我们姑娘不过在这里略待几日,过了这几日,仍旧是要回去的,姐儿们若来,岂不是扑了个空?”忽哎呀一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笑道:
“是了,我们姑娘还说,你二人在金陵还有见面之缘呢,我竟把这个给漏了。”
黛玉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南川也微微蹙眉,却并不多言。
一时两相别过,南川仍旧背着黛玉下山,一路对妙玉所行所言琢磨纳闷不止,待至城中,天已暗黑,轿夫听是林家小姐少爷,皆争抢着要将她二人送回去,倒也不消多记。
待及回家,门上人见是他二人,先赶上来说道:“小祖宗,可回来了,老爷和太太可等了好些时候了。”直向院里努嘴。
此时林府灯火通明,下人们个个屏息垂头,小心翼翼,南川一见这阵仗,便知今日事大了,静静牵着黛玉走上厅堂,见林如海正在厅上饮茶,一眼都没有瞧他二人,南川素知林如海性子,必是因他二人晚归,有所气恼,再不可如平日小儿痴缠时景状,小声说道:“老爷,我们回来了。”
林如海‘哼’了一声,说道:“做什么去了?”
南川垂头说道:“去山中采草药。”
林如海放下茶碗,吩咐身边:“去把竹尺子拿来。”
黛玉虽小,却知竹尺子何用,连忙喊道:“爹爹,我和哥哥去给娘采草药呢。”
不一时尺子来了,林如海方悠悠说道:“你们未曾告知大人,擅自出府,便是对父母的不敬,此乃一则,二则,玉儿年小,你也不过九岁,外面人心凶险,万一遇到别有用心之徒,又当怎说?况那深山老林,保不住没有虎豹虫蛇,伤了你们,岂是这一点点草药能抵的了的?我今日打你,你可冤枉?”
南川摇摇头。
林如海点头道:“这就是了。”粗眉一蹙,厉声道:“还不去那边趴着!”
南川应命,急的黛玉俏脸通红,连忙跑到林如海身边,猛劲摇晃,几乎要哭了:“爹爹不要打哥哥,是玉儿缠着哥哥出去的,都是玉儿不好,爹爹!——”
林如海不听,尺子那厢噼啪落下,黛玉见爹爹不听,小嘴一瘪,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林如海脸上不禁微微窘迫,只得抱起她来,黛玉挣扎不从,小拳头在林如海身上猛锤,哭道:“爹爹坏,玉儿不喜欢你了——”
不知谁跑去告诉,贾敏急慌慌的来了,连忙替南川求情,嗔怪林如海不分青红皂白,又道:“便是错了,你该说与他,他素来是伶俐孩子,怎能轻易行起家法?他还小,如何禁得住?”
林如海本是情急生怒,皆是怕二人生出点凶险,此时见也打了小二三十下,心中也不忍,便顺水推舟,冷冷道:“也罢,姑且停手,把他关到后院斋房里去,让他宁神思过!不许给晚饭。”言毕,拂袖走了。
他心中想着:虽说你二人贸然外出,皆是出于心真,可毕竟你们只是这么小的年纪,走了一天,连个招呼不打,难道就不知为人父母,心有多慌?况草药易得,若你兄妹二人出了点什么错漏,纵然万金也难以弥补,南川,你向来行事谨慎,心细如发,今番行事,可真是让我生气了!
…………
斋房没有点灯,淡淡星光从木窗缝隙倾泻进来,地上多了几道银白色的横横竖竖,南川就着月光坐在地上,跑了大半天,在山上时不觉得,这会儿肚子果真咕咕叫了起来,不过小男孩现在似乎没有心情去理会饥饿,他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层掏出一卷皱皱巴巴的东西。
是一张纸,他背着黛玉下山的时候,晃晃悠悠的视线里,忽然发现它安安静静地在草药中间夹着,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也许是妙玉带给他一种难以言状的神秘感,直觉告诉南川,这里面应该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有告诉小黛玉,小男孩只是在乘轿回来的时候,偷偷把纸条抽了出来,装在自己衣襟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朦胧的夜色中,可以看到纸上是几行娟秀的小字,南川又向窗口凑了凑,把字迹贴近清亮的月光。
寂静中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向着小屋子来的,南川侧耳一听,先将纸条收进怀中,这脚步太熟悉了,犹犹豫豫,小兔子一样,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哥哥,玉儿来啦。”黛玉可以压低了声音,费了好大的气力搬来个小凳子,站了上去,昂起头,才能勉强从窗子缝露出脑袋。
南川连忙说道:“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爹知道了,看不说你才怪。”
黛玉撇撇嘴:“我才不怕爹呢,他若说我,我就告诉娘去。——哥哥,你身上疼吗?”水汪汪的眼睛紧盯着南川。
南川忙笑道:“一点都不疼,他们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哪会真打呢?”
黛玉这才罢了,想起一事,笑道:“玉儿给哥哥带好东西来了。”
白白的小手颤颤地从窗缝伸进来,是一个油油的纸包,里面两块玉花奶油糕,并几个小金橘,黛玉笑道:“娘和爹爹商议事儿呢,没人知道玉儿来。”拿起一块糕,向南川的口中递过去:“哥哥,你吃。”
南川就着咬了一口,黛玉歪头笑道:“好吃吗?”
南川摸着黛玉冰凉的小脸,点头笑道:“好吃。”
黛玉很得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月牙。
耽搁了一会儿,忽闻东边有说话声,南川连忙催促她:“好玉儿,快回去吧,一会儿爹知道了说你。”
黛玉又磨缠哼唧了一会儿,方不情不愿地下去了,南川一直在窗口目送黛玉小小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月色之中。
不一会儿,却又见贾敏身边的丫头香园挽着个提篮进来,两个嬷嬷跟着,一个提着灯笼,另一个抱着一团花被。
香园小声笑道:“小少爷饿了把,这儿是太太让给少爷的饭菜,太太怕你晚上冷,叫给拿被子过来。——老爷都不知道。”
东西都从窗子一样样塞进去了,南川一一谢过,香园也不多留,不过转了贾敏的几句嘱咐,便走了。
南川见那提篮里皆是精致的满满的吃食,九岁的孩子心中涌过一团暖流,大家都怕林如海知道,可林如海岂不知贾敏,黛玉性子?不过装作不知罢了。
那香园按着贾敏吩咐送了被子吃食,仍旧回去伺候主子洗漱,见小丫头伶儿掀开帘子冲她摆手,又向里屋指,香园便知贾敏正和林如海闲话,且先不进去,只进那边屋子和伶儿等人也说话去了。
原来贾敏还在数落林如海晚上责打南川一事:“看他平日照顾玉儿,较之你我尚且用心,便是今儿错了,也不能就真的打他,那孩子好脸儿,心里岂不是过不去?况虽他来了几年,毕竟不是我们家的,如今孤孤单单地关那小屋子里,对着寂月冷风,又作何想法?”
林如海先时还辩,及至后来,见贾敏娇言软语,粉靥生嗔,心中柔软,便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是一时气恼,才生出那话来,这也关他一会儿了,左不过片刻,还是叫人把他领回去,何如?”
见贾敏这才不说了,呵呵笑道:“我今儿正有一个念想,因近来官场诸多琐事,我每常不在,只留你们这些人,未免好生冷清无趣,我今儿听人说起,今年姑苏灯节大办,连外城的人且要来见识呢,玉儿也常缠着我,说要去,既如此,不如到时我们阖家出动去赏灯,一来让两个孩子好生玩玩,二来也让你散散心,成日家闷在这个屋子里,没病还闷出病来了呢。”
自这两三年来,林如海每常外出应酬宫内大小琐事,家人常常聚少离多,林如海此言一出,贾敏自是欣然应允,也不多提。
而此刻,就在这厢林如海提议全家赏灯之时,在遥遥的小屋子里,南川借着清冷的月光,一句一句读出纸条上模糊的字迹,清秀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