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宝钗为讨好贾母,王夫人等人,特私下让薛蟠弄来了一点极不易得的丸药,献给她二人,谁知王夫人启盒一看,顿时如焦雷轰顶的一般,眼睛也直了,话也没了,脑中如有千百声音齐鸣,心头似有千百样滋味,熬到散时,自回房间怔怔坐着,神态与以往大不一样。
且说宝钗那边还纳闷,便想问问薛蟠可弄错了,正巧薛蟠暂时出去,薛姨妈见找的急,便问何事,宝钗还未等说呢,王夫人那边来了一小丫头,说:“太太说了,让宝姑娘立刻去一趟。”
此前王夫人未曾于这么晚叫过宝钗的,这会儿宝钗见让马上就去,便疑心和丸药有关,忙‘哎’了一声,跟着去了,心中百般猜测,颇有些忐忑不安。
彼时王夫人正拿手帕子拭泪,宝钗愣愣地,见手帕竟半湿了,忙笑着递上自己的手帕子,问:“姨妈怎么好端端的伤心?谁惹姨妈了不成?”
王夫人早将一众丫头遣出去了,只她二人,颤颤地说道:“你还问我了,我倒要问你,你送来的是什么,你自己看!”
宝钗大感诧异,因平日王夫人向来和颜善目,对其更是慈爱有加,从未有过此种形容,想必若不是大事,定然不至如此,只得慢慢地拿过桌上锦盒,打开看了,见竟然是一锦囊,因一时也没看仔细,还不知道这锦囊里面的文章,只是惊道:“这可奇了,果然是装错了。”忙又陪笑:“姨妈别生气,是我弄错了,我回头再给姨妈送来。”
王夫人忙猛然站起,喝道:“回来!你要到哪儿去?还拿着这东西到处走不成?”
宝钗只得停住,不解何意。
王夫人哑着声音,点头冷笑说道:“好个宝钗,真是我‘贤淑知礼’的好甥女,还跟我装憨儿呢,这样下流东西,你一个大家闺秀,是怎么得来的?便是那些平日很不注意到小两口子,有这样东西,也必藏得严实,万万不肯叫人知道的,你个女孩儿家,竟然公然装了锦盒里给我!不知有多少人看了!我若不是你姨妈,若心里不将你当成自己女孩儿待,今儿再对着大家说出来,你这脸面今后要是不要!”
宝钗听这一席话,便隐隐想到了那香囊用途,心下大骇,暗呼不能,忙要去拆开盒子看,手刚碰了盒子边儿,又觉使不得,欲要解释,一时间却又无从解释起,早将一张脸涨得通红,想到当时别人也必然有看到的,若传出去,自己一直以来树立的贤良形象岂不瞬间瓦解?便如天塌地陷的一般,欲诉无声,欲哭无泪,怔怔瞪着眼,鼻腔里细细地颤音,有如鬼哭,此番煎熬,真恨不能立时死了才好。
好半晌,方看清了眼前天地,回过魂儿来,想了一回,颤抖着说道:
“姨妈别生气,实话跟姨妈说了,这些药,是哥哥百般求情,外头花大银子买来的,我也只是今儿进屋之后,将东西转给姨妈和老太太,在这之前,这盒子我连碰都没碰过,自然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姨妈细想我平日所作所为,我一个姑娘家,岂能明知里面是这个,还故意叫自己出丑,叫姨妈难堪的?”
说到此,终于忍不住拭泪,王夫人也觉她说的有理,平定半日,便道:“我也知不是你,如此看来,自然就是你那哥哥,总之这脸面却是丢了,纵说得再多,有什么用处?我是你姨妈,你说什么都使得,大不了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只是别人的口,你是知道的,定然保不住她们乱说,——何况既这个被调包,焉知道老太太那儿就没有被换过?若叫老太太发现,这事可就更大了,罢了,你自己弄出来的事儿,你自己瞧着办去罢,我也没精力,也没那心情了。”
长叹一声,便自起身走了,这边宝钗呆了半晌,忍了泪,忙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先说不得让丫头去贾母处,偷偷跟鸳鸯说了,将贾母还未及打包的东西要回来,鸳鸯虽不说什么,那些小丫头子背地却都暗暗笑她小气,‘送了的东西竟又要回去’。
那宝钗回来拆看一回,见是货真价实的,又忙让悄悄还与鸳鸯,谁知道贾母竟知道了,鸳鸯却回:老太太说了,不要了,让宝姑娘给姨妈用罢。宝钗听了,深悔方才没有弄好,连并之前委屈一起积攒而发,伏在床上大哭。
薛姨妈忙过来问,宝钗也不瞒着她,哭哭咽咽,断断续续都说了,将薛姨妈惊地目瞪口呆,脑中嗡嗡乱叫,彼时薛蟠回来,薛姨妈也不多问,先将他一顿打骂,直哭着说他‘毁了你妹妹了’,宝钗早避出去哭了,薛蟠又是惊呆,又是躲避,好歹听薛姨妈说了大概,也不由得失惊,大呼冤枉,说道:
“我这么大个人,岂有这点子东西弄错的道理,定然是谁给调包了。”薛姨妈哪听他的,只是追着打。一时间,鸡飞狗跳,忙乱吵嚷,不可胜计。
且不说这边如何,单说黛玉因林珑明日就走了,此刻正与他交代路上需注意之项,她说一样,林珑就点头答应一声,最后笑道:“干脆妹妹跟我去好了,这么多样,我怕自己也记不住。”
黛玉笑道:“我也不过是白费心,横竖你有小子跟着,他们自然就给你打点了。”
林珑忙笑道:“他们乐得不管我呢,哪有妹妹这样精心。”
黛玉点头笑而不语,忽又纳闷道:“才在老太太那儿,太太那样形容,究竟何故?你离得近,可看到盒子里是什么?”
林珑蹙眉想了想,摇头说道:“我没看见,许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明儿问问别人。”
黛玉道:“既是见不得人的,你又问什么?将来若有一言半语露出去,大家倒尴尬,还是不问的好。”
林珑笑道:“好,我不问就是,不过别人要主动告诉我,我就没办法了。”
原来林珑自始至终装成局外人,整个事件罪魁祸首却正是他,今日正巧他和薛蟠,贾蔷,并几个外四路的少爷一起吃饭,薛蟠酒醉,无意中和大家夸耀起了丹药之事,大家方知道那边屋子里宝贝似的两个锦盒是给贾母和王夫人的,也不过都跟着凑话附和一场,独林珑接着小解之机,悄悄潜进去,将丸药和香囊给调了包,又照原样缠好了,看不大出来。
大家当时都乐着互相灌酒,下人们也都旁边伺候着,竟没一个人知道,那丹药因据说不能透风,是以众人都要看,薛蟠也不许,谁承想会有今后这些事生?
事情至此,连薛蟠也知道是被人暗算了,一时间搜肠刮肚地想人,那林珑平日在众兄弟中是头一个讲义气,重情意的人,况他从未和薛家有过任何恩怨,也不曾跟薛蟠红过脸,薛蟠心下深近之,更暗中有思:若能是他,除非这天地掉个个儿!是以第一个就排除了。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姓周的曾在几个月前跟他有过一次口角,那人平日又是个暗藏心机的,又爱去花柳场所,或许早想寻机阴他一下,今番事情,也定然难脱他手脚。
薛姨妈向来能忍的,也愿意顾全大局,因今日一事,关乎宝钗清誉,又与平日不同。此时气得浑身哆嗦,听薛蟠说那周家也是一商家,近几年靠着和自家的生意贸易往来,越发赚了,也不及问出青红皂白,断然向薛蟠道:
“我们家的生意,从此后再不与他周家沾边!若现在有什么帐目事宜没交割明白的,明儿你就跟他算清楚,今后你也再不许跟他来往!”薛蟠见薛姨妈动了大气,只得唯唯答应,只叹那周家无辜,平白无故地惹恼了薛家,财源平白无故断了,到最后尚不知何因。
自宝钗受此大窘,虽明知是误会,却知那些下人口中传得没边儿的,自己一个闺阁女孩,颜面大损,每日只闷在家里垂泪,姐妹们或有来找,也都借故不出,贾府上层虽暂未知道,那些下人们早暗中将绣春囊一事传遍了,只是碍着薛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那些小子们私底下却嬉笑打趣,口无遮拦,颇多下流肮脏的揣测,也难以转述。薛姨妈因和王夫人系姐妹,少不得又来哭着诉冤多次,又让帮着拦拦那些下人的嘴,‘保全宝钗,也就是保全我了’,种种形容,皆是后话。
话说第二日林珑出门,黛玉一直送到近门口处,又好番嘱托,林珑答应了,笑道:“我也不过去个三五日,便回来了,瞧你这模样,倒像和我有个三五年别离似的。”
黛玉便蹙眉淡淡说道:“我只是觉得这阵子心里总闷闷的,不知怎样,所以才叫你小心些罢了。”
林珑忙笑道:“这都是你平日屋里闷着的缘故,没事多走走,和三妹妹四妹妹她们说说笑笑,就好多了,你也不必担心我,这么多人跟着,我又有功夫,何况这趟也不过就是个样子,有什么好怕的?”
反劝了黛玉几句,又神秘兮兮地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别对人说,前几天我说要租下这园子,再转租出去,这会儿可找到妥当人了,你猜是哪个?”
黛玉怔怔摇头。
林珑抿嘴一笑,说道:“我现在不说,你要给我绣个好荷包,我回来看着满意了,兴许就能告诉你。”扭头笑着上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