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胤祥和黛玉两人在翠亭中下棋,各有输赢,逢黛玉又赢了一盘,恰比胤祥多赢一局,胤祥便撤手不下了,笑道:“不愧是探花之女,我比不过了。”
黛玉笑道:“是十三哥让我。”
胤祥摇头笑笑,抬眸展眼看去,湖面已经落了一层的花瓣,层层积云倒映其中,想到一事,悠悠说道:
“宫里花园也有一处这样的地方,也如这样的亭阁碧湖,我三四岁的时候,有个淑妃娘娘常带我收捡花瓣,扔到湖里,看它们从疏口盘旋出去,她说是这些花魂会活的,活了便来找我,我那时年小,就信了,还因为这个,挨了皇阿玛一顿训斥呢,只是那湖终没有这里的看着清透。”
黛玉点头说道:“想必那淑妃娘娘必是善感易伤之人,故有此举罢?”遂起身摇摇至亭边,说道:“只是将花瓣投于湖中,使其流出宫墙,终不免身陷泥淖一局,莫若收于香囊里,埋于花树之下,‘质本洁来还洁去’,岂不更好的?”
胤祥听了,淡淡一笑,道:“‘洁来’容易,只是置身宫中,欲要‘洁去’,却是难上加难了,纵不去寻事,事也总要寻你,陷于是非场,哪守得住云淡风轻之性?便是我今番来此,也不过是为了躲一时清净罢了。”
黛玉听了,便歪头笑道:“既如此,十三哥为何又给我哥哥谋职?这一进去,欲要‘洁去’,可就不能够了。”
胤祥笑道:“那也无妨,左右他从来未曾‘洁’过,我倒怕官场被他给玷污了呢。”
说的黛玉也笑了,胤祥因又笑道:“我也知你是不愿意的,偏他又赶着托我,我没奈何,只得应了,你放心罢,他眼下一职也不过是空挂个名,让他过一回官瘾,若让他被朝中是非染了本性,我是断不肯的。”
黛玉点头沉吟道:“我也知十三哥苦心,只是我向来知道他,哥哥这一次,绝不只为图官瘾这么简单,我每每听他说起职上之事,并结交的那些友人,冷眼瞧着形容,竟是认真要有所作为的,只是那些文人性狂凌人,我终究不放心。”
胤祥听了,也略略蹙眉,又笑道:“他是有分寸的人,不至于怎样,何况还有我呢。”
黛玉淡笑点头,忽见树叶垂动,头顶滴答作声,竟下起雨了,胤祥抬头看看,说道:“这雨一下,必然不容易停的,你穿得这么少,岂不要受寒?”
便要送黛玉回潇湘馆,可巧自己穿了外衫来,硬展开扯着,给黛玉披了头上,向潇湘馆急行。
走至于大半路时,雨瓢泼而下,胤祥撑着衣服两角,不让黛玉淋了雨,他自己却淋地落汤鸡一般,早晨时手背被刀刃割了,只简单包扎一回,这会儿被雨水一浸,又麻又沙,丝丝缕缕的疼,犹自在雨中说笑,半点不理会。
及待快到了,方见紫鹃等人都忙慌慌持伞接出来,黛玉见胤祥也不进屋,转身就要走,忙叫‘等等’,扭身进去了,胤祥也不知何意,便在大门檐下静静等着,不一时黛玉出来,手里拿着药水纱布竹伞等物,笑说一句:“雨水最脏,若不就弄好,等感染就不好了。”
便将胤祥手上旧布摘了,用药水一点点擦拭干净,方慢慢包上新纱布,系好了,胤祥直说‘多谢’,黛玉又递给他一把大伞,静静一笑,道:“等衣服洗干净了,再还十三哥。”
胤祥便笑着接过伞,见黛玉已经冷地微微哆嗦,忙叫其回去,自己也扭身走了。
待进了屋子,紫鹃忙给黛玉送了小手炉来,又给围上薄绒被,站在旁边,噗嗤一笑,黛玉便问道:“笑什么?”
紫鹃说道:“我笑姑娘和十三爷怎么这么客气,一个屋檐里,一个屋檐外,倒像谁能把谁吃了呢,难道这就是那时宝二爷说过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成?”
黛玉听了前面也罢了,待听到‘举案齐眉’四个字,顿时脸颊哄地一热,瞪起一双似嗔非嗔目,似怒非怒眼,说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
偏生紫鹃犹未听出黛玉恼了,又赶着小声笑道:“姑娘何必羞呢,我既跟了姑娘,自然凡事跟姑娘是一条心的,况随姑娘这许多时候,姑娘有什么心事我看不出来的?先前姑娘远着宝二爷,我尚还不解,如今也知道了,纵一百个宝二爷,也比不上一个十三阿哥,竟是我当日太愚钝了,竟只看到眼前,若我说,姑娘这样若即若离的,终究不好,何不——”
黛玉脑中又羞又臊,心下大恼,未等紫鹃说完,先点头冷笑道:“好个‘一条心’,真真是我的好丫头!你既有这般见识,我这庙可是住不下你的,你竟也不必说了!”
便叫来雪雁,扶着胸口说道:“领她回老太太那儿去,就说紫鹃在我这儿学坏了,满口无法无天的言辞,在如此下去,恐毁了她清白,我担当不起,依旧让她回去伺候老太太罢!我不要她!”
紫鹃本笑意盈盈的,见黛玉话语颤颤的,气色也变了,知道是认真恼了,方后悔莫及,恐雪雁真个去回,连忙跪下来,说道:“姑娘别生气,原是我说错了,得罪了姑娘,姑娘好歹看我伺候了这么长时间,多担待我些,若这样回了老太太,我哪儿还能在府上呆的?”
丫头们鲜少看到黛玉发火,这会儿一个个都瑟瑟地聚在门口,一语不发,不明所以,黛玉别过头去,冷冷说道:“你这样人,原是我不配你伺候,也没得耽误了你,我岂不愧的?倒是去了的好。”
紫鹃忙哭道:“姑娘若恼我,打骂都使得,只是别惊动了老太太,若姑娘真不想看见我,便是让我做些粗活杂役也使得,只别撵我,算是看在往日我伺候姑娘还算殷勤的份上,可怜了我罢?”
黛玉静默半晌,方冷冷道:“罢了,你去罢。”
紫鹃一行眼泪,一行抽泣,忙谢了黛玉,含羞忍愧地下去了。
黛玉也不说话,自在床上歪着,窗外大雨犹淅淅沥沥,身拥薄毯,竟不觉十分暖,觉有些懒怠怠的,雪雁给送了热姜汤来,黛玉因有紫鹃一事,也没甚心情,不过略喝了两口,便床上歪着,迷迷糊糊,意念乏沉,因屋子寂静无声,窗外一片萧索冰凉,十分想此刻有林珑伴着说话开心,谁知林珑偏不回来,直到晚饭,黛玉也只是应付了些罢了,不提。
话说大雨直下到黄昏时候才止住了,黛玉一直在潇湘馆中等林珑回来,岂不知林珑今日因和一众友人在酒楼吃酒,直喝得酩酊大醉,至晚方散,晃晃悠悠地自策马回了贾府。
自林珑有了这一营生,下人们见他仗着有了个好兄弟,白得了个官做,每日又早出晚归的,彼此暗暗说道:怪道人说‘大树低下好乘凉’呢!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表面上却是对他更多了许多恭敬,此时门口小子见林珑到家犹自不知,连忙陪笑上来帮牵马,‘二爷’长,‘二爷’短的,又有小子殷勤搀至厅上。
林珑喝得多了,却不忘礼,仍旧来拜见贾母等一回,强撑着神态如旧,和贾母和众姑娘等人说一回话,除了爱抢话些,其他一如往日,大家也因近日亲眼见着他和胤祥举止亲厚,又因其有了官做,将来保不准就靠着胤祥,大红大紫了,是以对其也高看一眼,远不似往日那般形容。
林珑便说起近日听得的新闻来,别的也罢了,独一件却是众人意外的,原来近日宫中有一大事:太子游历江浙,体察民情,不想途中遭遇刺客埋伏,太子随行虽带了好些人,然刺客人虽少,却个个是精妙身手,眼见太子安危难保,谁知此时竟有一衣衫褴褛的乞丐出面救助,其武功绝伦,不同凡俗,然终究是以寡敌众,硬是拼了最后一丝力气,生生将太子救出危难,自己却也弄了个重伤,未及大夫救治,早已气尽身亡。
太子见他宁死护救,大感动容,回京之后,一行追究凶手来处,一行便叫人查探此人名姓,扬言‘定要厚待其家眷’,说来竟巧了,原来那个乞丐模样的人不是别个,竟正是当日家族鼎盛,如今被查抄家产的丁家少爷丁怡。
原来那丁家原也是因为间接得罪了太子,逢奸人进谗,方受了殃及之灾,得抄家之祸,如今生了这样一事,丁怡又死了,竟比别的多少功劳都大了,那太子也算说话算话,立即上报圣上,圣上因其拼死护卫龙子,甚有嘉许之意,论功行赏,重追其封,所谓得失荣辱,本就是变幻莫测之事,谁能料到丁家惨败至斯,却因这一人生死之功,重又得翻天覆地之变?虽一时之间,丁家也难缓和到当初那般钟鸣鼎盛时候的模样,可将来风华,显然可想而知了。
林珑在这边云淡风轻地细细说来,可众人听得恍如痴化了一般,不知各自想些什么,满室里一时间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