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珑在贾母处说了丁家新闻,一时从王夫人等人起,乃至地下丫头媳妇等,皆不由得暗思如涌,各有所思,且只说宝玉,探春,宝钗等人中,那宝钗想的是:“丁家如今复又兴旺,若丁怡尚在,与湘云妹妹倒也算得上好姻缘,——偏其又去了,也是没奈何的事。”
探春想的是:“这丁怡也是有骨气的,纵身死人亡,死后倒得一好名儿,强似乞丐般地活着呢,可不也算有了一番作为?”
那宝玉却别有一番想法,因当日丁家败了,想到湘云和丁怡虽互相倾心,料门第之别,致使两人再难相见的,好生为之叹息感慨了一回,这回听那丁怡偏又死了,因想:云妹妹听到这消息,必然伤心难过,我又替不了她,倒不如让我这蠢浊之物去了才好。呆呆痴痴,竟怔怔掉下泪来,趁着大伙不见,忙偷偷擦拭了。
半晌,方见歪在榻上的贾母点头笑道:“这也是他家有造化,才生得这样一个好儿子。”大家见贾母这样说,方也都笑着凑话,都说丁家‘本来看着也是有福之家’,诸如此类,林珑隐约间想起,当时丁家落败之时,那些言语间将丁家贬得一文不值的也是这些下人,如今却全然换了另一副样貌口舌,人面人心变化之速,岂不令人可惧可叹!
也懒得听大家长篇大论地在那卖乖附和,先起身与贾母告退,贾母也看出他有醉意,便让丫头好生伺候回去歇着,不提。
且说林珑出门来,便要看黛玉去,行至转廊的时候,忽遇上一群贾府那些专管闲杂事儿的头头,早在这侯着林珑半日了,好容易逮他出来,一齐上来围住了,口里都笑说着:“好二爷,叫我们好等,您老几日前就说要跟我们喝酒的,日日耍滑,今儿府里没大事,上头也松,可再不容你了,说不得跟我们走一遭罢!”
林珑笑道:“改日再说,今儿我醉了,可再不能喝了。”
那些人见如今他风云得势,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怎肯依他?便都哄笑着不肯,一时间,架的架,搀的搀,一阵风似的给撺掇到东边去了,林珑无奈,少不得去应付一回。
这一程又被众人死灌了几杯热酒,林珑只觉意识沉迷朦胧,不敢再弄杯,借着一机逃也似地出来,脚步踉跄,天旋地转,胸膛里扑嗵嗵乱跳,自知酒沉了,身边一个丫头也没有,只得自己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回走,不知行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见入目柳影憧憧,花荫暗暗,如到了画中之境的一般,更奇妙者,这画中竟然盈盈走出个极袅娜,极纤巧的白衣仙女来,见到是他,连忙快步迎上,搀扶住了。
林珑醉眼乜斜,笑道:“你是哪个房里的?长得倒漂亮,叫什么名字?”
那仙女嗔声娇语道:“还说胡话呢,回得这么晚,又喝这么多酒,看明儿不嚷头疼才怪。”
林珑方知是黛玉,忙笑道:“是妹妹,我竟没看出来。晚上有风,很冷,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我先送你回潇湘馆。”
黛玉哼道:“你自己的屋子尚且找不着,还送我,老实些罢,好多着呢。”
便扶着他往小九寨去,林珑因絮絮叨叨自笑着说道:“这些人虽低了一层,一个个却也都是用得着的,柳成的媳妇管园子里厨房,赵六家的管上头至姑娘们的布料绸缎,韩玖平家的管园子里花草种植等事,还有贾璜的表姐专管你们胭脂水粉的采办,我跟他们结交好了,让你每日吃穿用戴都是随心的,他们也没有闲话,乐得去办,还有你那日跟我说的,想把屋后窗下两侧都开辟了,自弄花草,刚我也跟他们说了,明儿就来给你张罗去,只是这个时节,现种是不成了,都是时令花草——”
一语未完,忽而蹙眉拍着胸口,一声不吭,黛玉听他这些话,虽断断续续,琐碎凌乱不堪,心中却生暖,见他难受,便且先停下,口中说道:“也不过是你为图八面逢源,自己玲珑疯了,偏拿我当幌子,难道我说一件,你就必须做一件不成?”
林珑喘出一口长气来,笑道:“你说着了,就是你说一件,我就要做一件,谁让你是——是我妹妹呢。”
黛玉又气又笑,啐道:“好不知羞,你弄出这样一幅万事为我的模样来,分明就是想噎得我没话说,既我的话那么灵验,今儿就让你去摘月亮,你可摘是不摘?”
林珑抿嘴点头道:“摘。”
见月亮正树梢上挂着,便挣脱黛玉,踉踉跄跄地向那树身走,谁知脚下也没个高低,眼中没个远近,‘嗵’地一声,那额头早结结实实撞了一下,摔在草窠里。
黛玉先时忙拦他,见他又撞了头,撑不住噗嗤一笑,连忙上来扶着,查看一回伤口,也没怎样,也不跟他多话了,只半搀半拖,送他回家。
因黛玉娇小,身子又弱,着实费了好大气力,好容易到了门口了,语嫣,龙儿等都哎唷一声,忙上前来帮忙,黛玉一头细细地汗,叫人煮解酒汤来。
一时来了,黛玉亲自捧着,拿小勺给林珑喂了下去,因又让丫头烧茶,拿水洗毛巾去,不一时,见林珑安静了些,似有入睡之意,便略放了心,扭头要走。
谁知才刚起身,林珑忽然扯住黛玉衣角,叫了一句‘妹妹’。
这一句深沉宁静,远不似平日嬉皮笑脸时候景状,黛玉只得坐下来,柔声问道:“觉得怎样,胃里好些了罢?”
林珑眉心微蹙,半沉半醒,似不知黛玉的意思,只慢慢将黛玉的手挪到胸口,那里怦然跳动,滚热异常,好半晌,才听他极小声地说道:“妹妹,我这里,九分为你,只一分为自己。”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像是有谁故意为之,黛玉怔怔的,脑中一字一字过着这句,寂静中,一种排山倒海的情绪浪潮般席卷而来,很快包围了整个身心,黛玉脸色一红,继而滚烫,仿佛身处烈焰烧灼中的一般,连忙抽出了手,走下床来,走了几步,不由得又回头望了一眼。
林珑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表情淡定,呼吸平静,该是睡着了,——也许并不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黛玉回思一回,脸孔又烧,幸好屋里没丫头,别人不曾看见听见,连忙那手握了脸,一径低头出来,连外衣落了小九寨那边,也不管了,匆匆回至潇湘馆来,默默洗漱完了,坐在窗前发一回呆。
原来这黛玉年龄渐长,也渐通事理,并不似小时般所想所思,自那时因金锁一事,与林珑口角之后,两人间隐隐不可外道的情感忽然明朗,竟是让她又喜又忧,又叹又怕,每独自一人之时,常常发呆,也曾因为此事纠结,彻夜不睡,那心中更似有两个人打架的一般,忽而言曰‘彼为尔兄,焉能错乱?此意此情断断不可有’,忽而又说‘凭他什么规矩道理,你只为你的心就完了’,一边是众人口舌,一边是自己心意,愁肠百转,辗转难定,不知如何取舍是好。
反观林珑,竟似乎全没有这上的疑问烦忧,也并看不出半点忧愁难断,每日对她形容举止一如往日,黛玉常疑:难道他就不知这世上人言可畏?就一点不惧怕的不成?如若不然,何以竟半点不露?我行我素至此?——抑或他果真不畏那些严苛肃穆的世事规矩,方能这般狂傲?
因此一事,这黛玉竟似凭空长了几岁的一般,方知‘情’之一字,着实为世间痴儿女的劫数,无法超脱。——也不过长叹数声罢了。
话说黛玉今日本就着了凉,晚上又经了风,偏又一夜没睡,至次日起床时,便有些鼻塞声沉,嗓子干干的疼,欲叫小丫头来倒茶,谁知竟一个没有,——紫鹃昨儿惹恼了黛玉,暂时不敢上前伺候,只到下面忙些杂事,雪雁去了凤姐处收长花碟子,方走不久,春纤等人见黛玉睡得晚,料这么早起不来的,便打水的打水,闲逛的闲逛,也都不在,黛玉见没人,只得自己扶着下来,忽见一个穿着绿底儿百花小褂的女孩进来了,笑道:“姑娘坐着罢,我来。”
便伶俐俐地上前,先在水盆中洗了手,用紫鹃的毛巾擦了,将茶碗倒了三分之一的热水,晃了一晃,估摸着热了,将水倒了水盆里,又洗了手,擦干净,这才到素日专盛茶叶的小盒子中捏了一点茶叶出来,放在另一个茶壶里冲上,慢慢将方才温热的茶碗续满了,整个过程,极是熟练迅速,末了,才将茶托留了几上,双手捧着茶碗,递给黛玉。
黛玉喝了两口,便悄悄打量她,见她生得一张瓜子脸,弯眉,樱唇,笑时脸上两颗酒窝,面孔双手白皙,站在那里,虽一语不发,却不卑不亢,便问道:“你是这院儿的?做什么的?叫什么?”
那女孩儿忙说道:“回姑娘,我是这院儿扫院子的,叫墨桥。”
黛玉点点头,便问:“你什么时候来我这儿的?从前也是干粗活么?”
墨桥便笑道:“回姑娘,我是二月份来的,先时在二奶奶处做浆洗,后来和姑娘房里的小舛儿调换了,就在姑娘这里了。”
黛玉淡淡一笑,低头啜茶不语,暗暗思道:可奇了!既是一直粗活使唤的,何以她上面伺候的这些活计竟这么熟练?倒像先时常做的一般?况观其颜面手指,白白细细,也不像常年风吹霜冻的样子,奉茶时,侧行而上,中规中矩,而其言语间又常说‘回姑娘’,和府上丫头大不一样,可是古怪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