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宝钗为一己姻缘大业,故意设宴招待胤祥,暗中恨不能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计划安排好了,谁知道胤祥也不过是略尽礼仪,便找一借口退下来了,宝钗心思皆都白费,和湘云这厢坐等他不来,忙叫小丫头出去找了一回,回来告诉‘倒像似跟林姑娘在那边站着说话呢’,宝钗不放心,一径找出来,心中执意要将他带回去,决不能让他两人一处。
偏生胤祥借有事不回了,宝钗心中哪愿意的?也是平日和宝玉说笑惯了,再借了两分酒意,便上前推着胤祥,笑道:“云妹妹等着你呢,快跟了我去罢!”推推搡搡,说说笑笑,那胤祥正因黛玉一事,心中烦乱,见宝钗这般,顿时生恼,俊美蹙起,说道:“宝姑娘!”
宝钗脸上还笑着,只见胤祥盯着她,星夜下,那一双眼睛冰冷淡漠,全没有往日客气时候的模样了,便有点没底,胤祥静静问道:“令尊令堂都没有教过你,什么叫礼义廉耻吗?还是宝姑娘不顾脸面,向来都肯和男子这么拉扯?”
两个丫头跟着宝钗,一直在后面等着,这会儿听到这话,都面面相觑,她们向来知道十三阿哥最是儒雅和善的,这会儿说这样重的话,定是生气了。
又有园子里管各项杂事的小丫头,听这边有声音,也来看究竟,静悄悄站了树叶花枝后面的外围,翘首看着。
宝钗脑中轰的一声,面色红赤,连忙松手,站后了几步,讪讪笑道:“十三哥,我——”
胤祥断然说道:“宝姑娘不要乱叫!谁是你哥哥?那个整日游手好闲荒诞下流的薛家大少爷才是你哥哥呢!我倒有很多妹妹,都是公主格格,在宫里呢,哪儿又变出你这么个妹妹来?别说没有,便是有你这样妹妹,只看你手脚这么随便,随意就跟男子推搡拉扯,我也早跟你断绝关系了!”便冷冷地哼一声,将袖子一甩,转过身去。
这会儿下人越聚越多,宝钗羞地恨不能钻进地缝中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她向来自命为最聪明不凡的一个人,动辄千百个主意的,这会儿竟然一个都想不出,丫头们在背后鸦雀无声,越是这样,她越能感觉到一种难堪的窘迫,想挤出一个笑,不想比哭还难看。
宝钗只得笑着求助黛玉,半是自我解嘲,半是嗔怒地跺足笑道:“颦儿该死!你把十三爷惹恼了,这会儿迁怒于我,你又站在那边看笑话了。”
黛玉也见胤祥与往日不同,知其恼了,起初见宝钗难堪,倒也想说上一两句给彼此解围,这会儿又听宝钗这么说,心中平生厌恶,暗暗冷笑想道:“但凭什么事,总肯拉扯上我!不说你自己不尊重,反倒怪起我来!怎么又是我把他惹恼的?”
遂冷笑道:“宝姐姐好没道理,十三哥恼你,是因为你随随便便行止,难道这不该恼的?又与我什么相干?我倒是想帮姐姐,只是姐姐太过了,这会儿连我也不好替你说话了。”
胤祥不想多待,对黛玉说道:“跟她说这些干什么,咱们走,我送你回去。”
黛玉也赌气地点点头,跟着胤祥一起走了。
独剩宝钗傻愣愣地站在那里,脸跟猪肝一样,极为难看,黛玉和胤祥的一言一语都在她脑海里盘旋,黛玉可以叫胤祥‘十三哥’,她就不能叫!胤祥可以跟黛玉说‘咱们’,几时对她说过?况两人言和意顺,这简直如一根针,一根刺,可以将她的眼睛看得跳出来。
她从小自命不凡,自认为论样貌,论德才,论女工,论城府,她半点不输于别人,何况一个黛玉哉!她一直以为在胤祥心目中,自己和黛玉该是差不多的,就算不是,至少并没差了太多,可是现在看来,全然不是如此,胤祥心目中非但并没有给她留一个小角落,简直就是拒之于千里之外,那些诗,那些献给灾民的大把银子,如今都变成了空气,彻底宣布作废了!
所有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宝钗只觉得胸中喷涌着一股憋闷绝望的洪流,涌将上来,忽然‘哇’的一声,竟吐出一口腥甜的液体来,竟是吐了一大口鲜血,丫头们这会儿有些慌乱,忙叫着‘宝姑娘’上来,搀着扶着,七手八脚给弄回了蘅芜院去,宝钗气息奄奄地躺着,命像是都没了半个。
不一时,消息早传到了宴席上,姐妹们都见宝钗笑呵呵出去的,不想竟躺着回来,大为惊异,忙都到蘅芜院去看视,宝钗气地意迷神虚,却不叫小丫头告诉缘由,岂料这怎是能瞒得住的?那看到的小丫头,便私下悄悄传递开去,说的好听是‘宝姑娘无意扯了十三爷的衣服,十三爷恼了,责怪了宝姑娘几句,姑娘脸小,受不得了。’更有说的不好听的,却是‘宝姑娘对十三爷动手动脚,十三爷把宝姑娘大骂了一顿’。
是以越传越诡异,到传到那些媳妇们的口里,因之前这些人中盛传过香囊一事,如今又加上了这事儿,只凭心中猜测,说的更不堪听,竟是‘宝姑娘喝得醉了,只管贴缠着十三爷,说那些下流无耻的话,欲行那荒诞不堪的事,十三爷恼了,狠狠踹了她两个窝心脚,给踹的吐血了’。
宝钗这边尚不知道外人是怎么传她的,只是演足了戏,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又抽噎着要寻死上吊,薛姨妈和众人自是紧拦着,宝钗哭道:
“我并没怎样,他竟这样羞辱我,我还怎么活着。”又说‘都是颦儿助得他!’那薛姨妈也生气,便将宝钗的委屈故意传了出去,说的夸大许多,心中想的是:不管怎么说,宝钗毕竟是女孩儿家,竟被他欺负到了这般境地,成了什么事儿了!以为闹得大了,是是非非传遍,胤祥重礼,许就来道歉,自己家也挽回几分面子。
谁知倒等的王夫人找她,说道:“老太太知道了这事,很生你们的气,不论怎么说,他不比得一般人家的少爷,是个金尊玉贵的阿哥,岂是咱们惹得的?闹得不好,就是吃不了的亏,老太太因为你们是亲戚,不好说什么,我毕竟是你姐姐,若我说,与其到最后不可收拾的境地,竟叫宝姑娘给十三阿哥低个头,陪个不是也罢了,又少不得一块肉的。”
那薛姨妈气得倒仰,想了一回,以后还有借助贾家力气都地方,不好得罪了老太太,况那十三爷也不能真的得罪了,忍气吞声去了,回去少不得又劝宝钗一回,宝钗本想弄出千委屈万不甘的样儿来,让胤祥来道歉,不想倒要给他道歉去,才知‘权贵’二字多么强悍,只叹自己被逼地吐了一回血,却又要含羞忍气地上前陪笑,而人到了祥云阁,那胤祥人竟连面也不露,不过让丫头传一句‘不敢,姑娘请回罢!’宝钗此时心情,已难用语言形容的出,还好湘云常私下安慰她,又义愤填膺数落黛玉不是,扬言‘决不能叫她就这样如意了’。
千头万绪,千万人的想法,一时也难以说得尽,只说那日胤祥说要和黛玉出去散心的话,不知怎么,竟被上头知道了,逢黛玉晨时去见贾母,贾母问道:“我闻得人说十三阿哥要带你出去游逛游逛,想必是去皇宫里罢?”
黛玉心中纳闷:那日十三哥对我说起这事的时候,身边也并没有旁人,竟是谁传出来的这话呢?可真真奇了。
只得说道:“只说了散散心去,并没别的话。”
贾母笑道:“若我看来,他能让你散散心,解解闷,倒也好,你若出去逛逛,看看景儿,不至于太过伤感,他又有是个懂礼谦厚的,又和你是义兄妹,这倒也妥当,若去皇宫,能见到娘娘就更好,我近来每常梦见她,你见了她,回来跟我们报个平安,我也好放心。”
贾母说了这些,黛玉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不语,可巧邢夫人等来了,黛玉便找探春等人去,心中仍旧疑惑何人露的话,忽而想到:定是他又叫丫头跟老太太说的了,不然岂有旁人?
想到胤祥特地又来说一次,兼贾母元妃之托,一时犹豫不决,而那边贾母不过是听小丫头说的罢了,见黛玉应了,可见真有其事,便叫小丫头告诉胤祥‘车马都贾府现成的,给十三阿哥和林丫头用,只差小子去和管事的要,勿要外道才是’,胤祥听小丫头白来说这一回,可见是黛玉跟贾母说的了,心头喜悦,便且将眼下两三天内的事都放下了,叫小丫头准备去,暂不下表。
话说黛玉虽那边沉吟,这消息却传得极快,不多时,府上竟都知道黛玉要和胤祥出去,一时间情绪暗动,王夫人,薛姨妈皆是不悦,一个为的不是探春,一个为的不是宝钗,谁知里面有贾母的话,也奈何不得,只得都私下来寻黛玉,说一回旁的闲话,绕来绕去,都绕到这上面去,说黛玉‘身子弱,禁不得奔波,竟是不要出去的好’,言外之意,让黛玉去回了老太太说不去,黛玉都点头答应,却不动身去回。
至于晚间,湘云竟又来至潇湘馆睡觉来了,话说自那日湘云和宝钗联合打趣了黛玉,黛玉对其一直不理,她偏又是那一副活泼随意的形容,仿佛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围着黛玉身边姐姐长,姐姐短的,这会儿又来,扯着黛玉胳膊,笑道:
“我听说姐姐这就要去,我好不容易来这一遭,姐姐竟不陪我家里玩,竟是头一个绝情无义的人了!”
黛玉淡淡一笑,说道:“难道那些姐妹们不能和你玩儿的?偏和我一处?我就这么金贵?既我金贵,怎么这几****并没看出来这层呢?——也罢了,你既这么说,就等我回来,横竖也不过三天五日的,咱们再一处玩儿,岂不好?你家那边又并没人催你,凭你住个几年去呢。”
湘云忙笑道:“家里也玩得够了,索性姐姐也带了我去罢了,我也跟姐姐长些见识?”
黛玉原是故意说的那些话,听到这里,心中不免一阵阵冷笑,暗道:真真好一个外出游逛!竟试出了这许多些人的心肠来,哪里想得到云妹妹这样儿的人,竟也揣着这些心思?若不是此事,我还断不知道这里面多少乾坤呢,倒是天下第一件可惜的事了!
便犯了执拗的心思,想道:既这些人都劝我不要出去,我就偏出去,看她们又能如何!难道还拿了绳子绑我不成?
也懒得虚应付湘云,笑道:“你既知我是无情无义的人,又何苦踏我这门儿,说这些话来?”莞尔一笑,站起身来,回头对丫头们说道:“既云妹妹要在这里睡,你们就在那屋床铺加一床被褥罢。”
湘云不期黛玉如此说,还存着侥幸心思,撒娇撒痴,欲和黛玉一床,黛玉笑道:“罢了,我近来古怪的很,若和别人同床,纵到了天亮也睡不着呢。”便柔柔笑着,将湘云牵着自己的手拨了下去,扭头走了。
贾府这样,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有料到会这么不堪,个个心机深若寒潭,都带着面具,纵恬淡如她者,所求不过一意心轻松,神怀悠然,然而这泥沼污秽之中,欲寻一宁静之地,又何其难得?
累了,也厌了,不如出去。
黛玉神思昏昏,想的痴迷,恍若眼前已有一仙园雅筑,春日百花打蕊,冬日瑞雪簌簌,说不尽的恬淡闲适,悠然自得,及到最后,却不得不悠悠叹息一声:这样一境,定然也是难得,别说老太太说她年小,必不肯的,就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一定想出千百个留住她们的办法来,不知那时以她两人之力,能否禁得住这种暗箭激流。
听门上云板敲起来,知道时候已经晚了,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直到天快亮了才略睡了一会儿,不提。
第二日起来的稍有些迟,雪雁上来伺候黛玉梳洗,笑着说道:“姑娘起的不巧,才十三爷刚走,来问问姑娘,说三日后动身,问姑娘的意思,我见姑娘睡的安静,便没叫姑娘,回了十三爷‘打发丫头去告诉’。”
黛玉忙道:“不该,他既亲自来了,你该叫醒我,岂有让他白来一趟的理。”
雪雁笑道:“姑娘和十三爷也太客气了些,原是十三爷说的‘若你们姑娘睡着,万不要吵醒了她’,姑娘又这么说,姑娘的意思,究竟如何呢,还是叫小丫头去告诉一声罢。”
黛玉想了想,点头说道:“也罢了,就三日后也使得。”雪雁忙叫丫头说去了。
又说道:“云姑娘一早洗漱完了,找其他姑娘们去了。”
黛玉不言语,忽听小丫头进来跟雪雁说:“姑娘平日喝的中药没了。”
雪雁忙问道:“不能的,前儿我看还有几小包,怎么这么快竟没了?不是你们混放忘了罢?再找找。”
小丫头便又回去找了一回,说不见,黛玉道:“什么了不得的,许是谁也咳嗽,借了去了,我的病也快好了,既没了,今儿就先不喝了。”
雪雁忙笑道:“药哪能断的?这东西府上是多的,可没有不喝的理,回头老太太又该说我们照顾的不仔细了。”
便出去寻了个小丫头,叫‘去跟凤姐说去,得了药,叫厨房柳嫂子给熬了送来。’小丫头忙答应着去了,这边黛玉无事,自找了本书看,暗暗想林珑该到了何处等事,也不多述。
此后两三日也无甚事可记,只是府中上下皆确凿说胤祥将和黛玉去皇宫中游逛,贾母也许了,暗中艳羡揣测的话许多,讨好献殷勤的人也无故多了起来,黛玉不常出潇湘馆,是以不知道,那些出门的东西各样皆齐备妥当,竟是最好的,不觉三日已过,这日清晨,天朗云淡,显然是个好天气,胤祥穿了一身江南苏绣的浅色长褂,银白长靴,一身不饰浮华的清雅之气,着丫头来请黛玉,请问‘可走得’。
黛玉也已经穿戴整齐,却不就走,笑着告诉丫头道:“叫十三哥略等我一等,我还有一事,办完了就走。”
小丫头也不知道什么事,听黛玉这么说,只好回去告诉,黛玉便悠悠然命雪雁将窗前一小盆枯萎的陶菊拿着,跟着去贾母处。
这陶菊乃是宝钗当日初进府的时候送给黛玉的,这花古怪,若种了地下,周围数丈之内定然寸花寸草不生,移到盆中,亦是如此,大家皆觉得这花鲜艳,独黛玉不喜,说道:‘花亦如人,纵再艳丽多姿,然却过于自私霸道,眼中半点别人的好也见不得,必要害之绝迹,方肯罢休,又有什么可贵?’是以并不喜欢,不过叫丫头们拿去养着玩罢了。
谁知这花几天前还好好的,不过短短两三日,淡紫色的叶子已经成了灰黑色,软软垂了下来,竟枯尽了,众人见了,很是诧异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