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黛玉临行之际,拿着一盆枯萎的陶菊来至上房,丫头们都诧异不解,又不好多问,此时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李纨凤姐等人都在上房说话,很是热闹,贾母见黛玉打扮齐整来了,忙让拉至身边,握着手上下看了一回,笑着点头,对凤姐道:
“我告诉你的,你都打点好了罢?”
凤姐笑道:“哪儿能忘了呢,都按老祖宗说的安排妥当了,紫鹃和雪雁两个跟着的,外还有两个粗使伺候的小子,两个媳妇,衣服头面行李都是现成的,林妹妹虽未怎么出过门,好歹还有阿哥在呢,况我也早派人告诉阿哥了,若林妹妹有一个汗毛的闪失,让他再赔老祖宗一个来。”
说的大家都笑了,贾母也笑了一回,说她是‘油嘴滑舌的泼猴儿’,便一叠声地叮嘱黛玉路上多小心等事。
李纨见黛玉手中一盆枯花,仔细辨认一回,笑道:“这花很熟,我记得在园子里哪儿还看见这么一朵的,也是这个黄玉的雕花盆,像是叫什么菊?”
黛玉说道:“大嫂子好记性,是陶菊。”
李纨笑道:“是了,就是这么个名儿,——只是妹妹怎么拿一盆枯花来?”
黛玉淡淡一笑,道:“我是想将这东西拿来,让外祖母看看,给我做主呢。”
黛玉说完,满屋子便都有些怔怔地,凤姐过来拉着黛玉,笑道:“妹妹有什么委屈儿不成?倘若丫头婆子们不好了,妹妹只管告诉我,横竖还有二嫂子呢,我罚她们去。”
黛玉笑道:“只怕这事牵扯极大,未必是二嫂子管得了的。”
贾母本来懒懒地歪在榻上,听到这儿,便让丫头给扶起来坐着。
满室一时静寂无声,众人无不看着黛玉,黛玉便说道:“玉儿自小体弱,从会吃饭开始便会吃药了,自进府以来,常常让老祖宗为玉儿挂念,承蒙老祖宗疼爱,一茶一水都是极妥当的,进来我身子不好,前几日汤药无故没了,丫头拿来了这新的,途中不知经历了何样故事,耽搁了许久,也是玉儿多疑,丫头冲了药来,玉儿并没喝,悉数均倒了这花盆里。”
捧起花盆,悠悠笑道:“这朵花叫陶菊,夏末秋初,该绽放最盛的,谁知道,不过三天受这药汁,就尽数枯死了,玉儿深为震惊,是以拿了来,求老祖宗可怜疼我,给玉儿做主。”
黛玉说的云淡风轻,可话语间却有震慑人心之处,让人不由得骇然止声,其言笃定,让人难不相信其中真实,贾母很是惊讶,问道:
“真有这事不成?拿了来我看看。”
凤姐不敢自专,忙从黛玉手中接过了花盆,递给贾母,满室皆屏住呼吸,片声也无。
只见那花叶全都变成了深紫色,略有些发黑,贾母命丫头将花径拔出土来,看到里面的根须也是苍白之色,一时沉脸不语。
邢夫人王夫人等也都伸头看了一回,邢夫人道:“难不成是谁给姑娘汤药里做了手脚不成?若是那样,她可真好大胆子呢,该打她一顿,撵了她出去。”
王夫人忙笑道:“事情还没见个皂白,哪儿能就撵人了呢,若我说,许是姑娘言重了,也是有的,花性本就弱,姑娘拿药汁泡它三日,它生得娇嫩,自然就枯了,也未必就是汤药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若不过这么着,岂不是姑娘太认真了?也白冤枉了别人,况咱们府上向来律下极严,哪个下人敢有这么大胆子?竟敢对主子存这等心思的?”
黛玉笑道:“这陶菊命性最强,初时我将它移栽过地上,过不多久,周遭的两颗芭蕉竟都枯萎了,更不说那些性弱的花树,后来移入盆里,直到今日,花围从未生过杂草,小丫头也曾将其弃于阴暗之地,几日不给水吃,也一点事情没有,怎么这回竟死得这样快?竟突然娇起来了?再则,若只是普通药汁浸泡,枯叶断不该是这等紫黑色,根须也该不是这样净秃的一只,若太太不信我所说,大可用好药汁试上一试。”
又道:“倘若我喝下了那药,中毒了,到时候是非自然就出来了,正因为我‘太认真’,如今受害的不是我,只不过是一盆花,黛玉知自己年小,每常行动,言语间或有得罪人之处,也是有的,只是此等报复,有些过了,是不是有毒,还请外祖母明察罢。”
那边贾母便有些气地哆嗦了,凤姐忙上前抚着贾母胸口,说道:“老祖宗且先别急,先问明白了不迟,哪个丫头非要好端端的害姑娘呢?若抓到了她,好好罚她!将这样无法无天,眼睛里没有主子的下人打烂了!”
黛玉道:“二嫂子怎就知一定是下人?”
凤姐忙看她,愣愣地笑道:“若不是丫头,妹妹觉得,能是谁呢?”
黛玉微微一笑,摇头道:“是谁我倒不敢断定,我只知道,若我病倒了,今儿这番出门,可就去不得了呢,若是丫头,断不该有这样心肠的,便是有这样心肠,也只怕另有人指使,也未可知。”
大家听此语,立刻心照不宣,彼此悄然对视:如此说来,是谁下的手呢,显然嫌疑最大的便是薛姨妈了,只是那薛姨妈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个亲戚,外人,便是为了宝钗,也未必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竟下手害起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儿来了,想必王夫人也是知情的,暗中助着她罢?——必然知情,若非如此,方才为何别人都不说话,独独她抢着辩驳?
将这些因果一想,各自心间瞬间通透,只碍着王夫人身份,一声都不敢吭,不过用眼睛悄然瞟着她。
屋内这一片刻之间,极为安静,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小丫头进来说话,看到贾母铁青着脸,各自都惴惴地不敢则声,也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还是凤姐叫她进来,她才说道:
“来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门外的车马仆佣都妥当了,十三爷也等了有一会儿了,姑娘什么时候走?”
黛玉便起身笑道:“既都好了,我这就走罢。”
便与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别过,悠悠然扶了小丫头出去,仿佛方才一事,不曾认真在意。
凤姐忙带了一干媳妇等人亲自送到门口去,一再叮嘱路上小心等语,又悄悄说‘妹妹既出去了,索性放开了心,有老祖宗给妹妹撑腰呢’。拍她的手,黛玉笑着说多谢,心中也知道她是场面上的客套话,——这边让她放宽了心,待会儿回去了,若果真宝钗嫌疑最大,定然又变着法儿的替薛家说话了,好在王夫人那里有颜面功劳。
这些她都可以不计较,左右各人为着各人,千古如此,但今日陶菊一事,却另当别论,便是她今朝无父无母,寄人篱下,也不能由着人欺负宰割?正如林珑所说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们不欠别人什么,别人休想动我们的心思!
那贾母自知道黛玉脾性,向来不肯撒谎的,若非是事情确凿,断然不会被逼到向自己求助的地步,想到黛玉如今父母双亡,她所能依靠的也唯有自己这个外祖母罢了,如今竟有人下毒害她,若自己不给她作主,难道眼看着这些虎狼欺负这个弱孤儿的?
是以又恼又气,拿着拐杖咚咚敲地,哭叹道:“我身边只这么一个外孙女,父母皆无,不过仗着有我这老的还惦念她几分罢了,如今你们一个个也明里暗里的算计她!有算计她的,不如算计我来!她那身子,纵没事时尚三病五痛的,有那好毒药,不如竟给我使了也罢了,好害得我早咽下这口气,你们就如意了!”说到此处,不禁老泪纵横。
大家听这话说的不像了,一个个哪能坐着,都忙站了起来,垂首默待,半声不敢言语,贾母便喝命道:“将府上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我今儿倒要断明这个案子,凭她是主子丫头,索性都离了这府去!若纵了她这一次不管,明儿还敢拿刀杀人,她成府上大主子了!若不然,就我走!”
见贾母动了大气,大家忙劝,鸳鸯等伺候的丫头连忙上来拿帕子给拭泪,叫贾母‘别太急了,事情必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查出是谁,那时再说也不晚,现在只管生气,若气坏了身子,可让太太们怎么着呢’,贾母断然道:“如今连我亲外孙女儿都敢害了,谁还管我这老身子,早巴不得我早去了呢!”
那边婆子们见贾母大怒,竟连贾政,贾赦等,连并东府尤氏等人也都一叠声地让叫来,竟是要大办,恐其是一时气话,便犹豫不决,并不去告诉,只看王夫人,偏贾母瞧见了,更添气恼,怒喝道:
“你看她做什么?好!好!我很知道你们的意思,我现在也请不动你们了!你们原都是一条藤上的,好时千万的讨好,但凡我身边有个好东西,好人,都务必费尽心力的算计了去!不好时竟可将我一眼不看,凭我怎样!既如此,我索性就带了玉儿她兄妹两个回南去罢了,离了你们,大家清静!”又回头对鸳鸯说道:“叫人备车!可好过在这里让人毒死害死!”
王夫人见火惹到自己身上,深恼那婆子,也骂道:“糊涂东西,你看我做什么!”
见贾母竟颤颤巍巍地就要走,大家都慌了,邢夫人,王夫人等见怎么也拦不下,竟带头跪下来,哭着恳求,李纨等人见王夫人她们都跪下来,自也连忙跪下来,吵吵嚷嚷,纷乱不堪,时凤姐儿回来,看到这景儿,也吓了一跳,忙问丫头怎么回事,丫头们都白白的脸儿,说:
“为林姑娘的事,老太太恼了,这会儿谁也劝不得呢。”
凤姐连忙进屋子搀住贾母,笑道:“老太太光在这儿急,事儿也没个眉目,您是经过事儿的,多少大风大浪也没见这般生恼,今儿这样事儿,也不是办不得了的,怎么竟闹着要走了?您若真去,可让我们这些儿孙辈的怎么着呢?难道一个个都吞药去不成?那可也真是大不孝了!——究竟是谁下了毒,查出来,严办了他,也就罢了,老祖宗金躯玉体,切勿伤了身子要紧。”
好说歹说,死劝了一回,又骂下边的丫头婆子们不好好伺候,‘这会儿只顾杵在那看热闹’,折腾半日,贾母方略平静了些,硬声说道:“既如此,这事儿就你查去,不拘怎样,得给我个结果,再行计较!”
凤姐心中微微叫苦,却只得笑着答应,又忙说些旁的让贾母开心些,此事便算混过去了。
因有贾母吩咐,凤姐少不得将那日取药熬药的所有丫头都叫过来,一一查问,看那半个多时辰中,谁都接触到汤药,谁有下毒之机,暗暗分析,不消多述。
话往回说,且说黛玉出门来,胤祥正背对着门口站着,指尖一个小石头,瞄了树丛半晌,忽然一弹,小鸟惊飞,正笑了笑,想回头再捡一粒,忽看到黛玉站在那儿笑着看他呢,忙笑道:“妹妹出来了。”
黛玉点头说道:“十三哥等的急了罢?”
胤祥笑说:“没有。”看看黛玉气色,又问道:“方才可有事吗?”
黛玉摇头笑笑。
此时日色正好,天空淡淡薄云,鸟过长空,空气清新,让黛玉的心情也忽然跟着好了许多,便想到:罢了,既出来了,何苦再想那些让人发闷的事?是非自有公论。
便问胤祥带她何处去。
胤祥心情也是大好,阳光正照在他颇帅气的脸上,那样的笑容,明亮温暖,有一种让人为之喜悦的光芒,他笑道:“你是客,你做主。”
黛玉莞尔笑道:“难道‘客随主便’这一句,十三哥竟是没有听过的不成?若依我,竟想将所有奇处妙处都逛遍了呢,只怕十三哥没有那许多盘缠。”
说的胤祥笑了,知道黛玉打趣他,也附和笑道:“那就要姑娘可怜我,少去一两处,给我留些买种子的钱,不至于全家明年吃不上饭。”
黛玉也被逗笑了,胤祥便亲将黛玉马车的帘子拉开,笑道:“既出来了,索性就放下万事,若只郁郁于怀,可辜负我了。”
黛玉遂抿嘴笑着,进了马车,胤祥自骑上另一匹马在前。
路上茶水歇息等琐事,倒也不需多述,胤祥又建议:“我们今番既要游逛,便改了以往条例,不拘大城小镇,但凡打听得有妙处,就去赏鉴一番,小子们自会先我们一步把旁事都安排好了,岂不比为了哪一处山水,走了几日远途的好些?妹妹看呢?”
正合黛玉心思,便笑道‘这样很好’,遂车马一路,向南而去,行得倒也快,下午时分,到了一处城镇,名曰洛城,两人各弃车马,且先入一精致酒楼,路上有看到他二人一眼半眼的,都立刻凝眸,一路看着,连手头的事儿都忘了,彼此捅怂着笑道:
“看那一对儿人,真真好个样貌气派!可是从画里出来的罢!”待进了酒家,后头又是悄悄的许多议论,两人自入上席雅阁,酒菜早齐备了,黛玉有些不自在,小声道:
“十三哥——”
胤祥微笑道:“我知道。”
便叫丫头来,笑道:“你领着姑娘去罢。”
小丫头便引了黛玉去另一间雅阁,早有人送了一套纯白干净的男装来,大小正合黛玉尺寸,黛玉不觉感激十三细心,又思:但凡所想,他竟然总能料到,半点不错的,真真好一个体贴聪明的人!
转眼间,黛玉竟成了最俊俏的小公子,胤祥上下打量,连忙点头,笑道:“这下好了,换了这一身,只怕这回不是那些女子们嫉妒,竟是要惹的男子们平白生恨了!”
黛玉红了脸,笑道:“十三哥又打趣我。”
两人便坐下,酒饭之间,黛玉问道:“我们停了这里,可有这里什么好去处不成?”
胤祥笑道:“这里我来过,别的倒有限,只是一处仿苏州的园子和夜市着实是好的,一处极幽雅安静,一处极热闹,所以想带你看看去,你是内行,好指点一二。”
黛玉听说仿苏州的园子,自也喜欢,不久茶饭已毕,便一径去了此处,原来这乃是洛城六年前因圣上临此,特地迎合其好,在城西建造的一处园子,从此后便用作官园,非是达官贵人,名门之后,难以一见。
黛玉见其内碧拱珀檐,玉廊盘绕,温泉细水,宛如仙境,时近日暮,万般景致又被染上一层霞光的艳丽,泉水四季氤氲淡淡薄我,看之果然令人震动心魄,便笑道:“果然是一妙处,我也动心了,若非想着‘刻意人为’几字,竟真可与江南妙景一较高下呢。”
胤祥也点头笑道:“正是,所以凡事只是自然成就的最妙,这里纵美得过真正姑苏,却也难免输在仙灵自成的好处上面,不过略逛一逛罢了。”
遂走了一圈,挨处都看了一回,彼此悄悄议论,哪处的雕琢细腻,哪处鱼目混珠,哪处刻意营造深沉,却越发使人觉得好笑了,渐渐论的兴味盎然,又都羡那湖岸对面的一方木阁建的雅致,胤祥笑道‘若依山傍水,有这样一处,再辅以良田桑竹数枝——’黛玉也点头笑叹道:“其心中乐处,真真可比神仙了!”两下憧憬,相视一笑,其意味尽在其中,唯彼此心知而已。
不知后文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