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黛玉历经‘惩治凶手’一事,心情灰冷,渐渐懒怠贾府人情世故,平日除了身边说得上话的丫头及胤祥之外,其他姑娘姨娘媳妇等能避则避能躲则躲了,以图一个清净,这日因觉懒懒的,意欲小睡之际,不想听小丫头子来报‘聆风居来人了’,黛玉算了算时间,竟是较之林珑说的日子早了些,心下纳闷。
因想到那边并不认识,便欲叫一人代为交涉,遂叫了一小丫头去,都妥善安排吩咐好了,自己且在这边看书等着,小丫头走了一遭,不一时回来,却空着手,笑道:
“我说了我们二爷不在,只姑娘一人在家,那边爷说,这样大事,还是当面交涉清楚了的好,当初的定金已经交了咱们二爷收着,这会儿还有另外七成的钱,要亲自交了姑娘手里,他好叫小子们搬东西住进来的。”
黛玉微微蹙眉,好气又好笑,心下说道:“这个商人想是光忙着做生意了,礼节等事竟都忘得干净了呢,我如何能当面和他交涉去?那可再不能的。”
却因是林珑的事,不得不经心,欲要请胤祥来,忽想到他昨日有事出去了,宝玉是个不通这些的,又不愿意找贾琏等人,便让丫头说去:‘既如此,便让他差妥当人送来也罢了。’
不一时,丫头又回来,说道:“那爷说了,租赁之事,亦是买卖,既是买卖,就须诚意,须姑娘亲自去,方显礼诚意真呢。”
黛玉见那人一肚子的古怪心肠,难免不悦,想道:哥哥也真是,打哪儿找来的这样莫名奇妙的人来呢?若这么着,竟不租给他也罢了。
便也犯了执拗的心思,说道:“你只告诉他,我去不得,如今并没到交割日子,我哥哥在外未归,若他不肯交涉,我亦无法,只等我哥哥回来了,到时候是走是留,由他二人说去罢,我一闺阁女子,也没精神理会这些事。”
丫头只得去了,这边黛玉便弃了书本,躺了床里,不再多想。
谁知道小丫头去了半日,也没回来,黛玉见久等不归,竟睡不着了,遂又派了春纤去看看,春纤也去了一遭,也没回来,黛玉心下狐疑,想道:可奇了,难道都被施了法术,都被定在那里了不成?便叫来雪雁,让去瞧瞧,回来告诉她。
雪雁心中也早有些疑惑,便依照黛玉吩咐去了,黛玉这头坐了桌子边等着,岂料又过了许多时候,雪雁竟也没回来,聆风居仿佛一张悠悠巨口,吞噬了所有先后进去的小丫头,平白无故多了几分诡异邪门。
黛玉纵再好的定力,这时候也有些坐不住了,心中也开始担忧起雪雁和春纤等人的安危来,想了一回,便横下心,因叫了半天的人,墨桥连忙跑进来,笑道:“姑娘要出去?”
黛玉便道:“你随我去聆风居去。”
墨桥连忙答应着,口中说着“姑娘小心。”,二人便过小桥,穿了花径,悠悠向聆风居去了。
这聆风居是一套小小巧巧的房舍,坐于东南方向,西南两道门,大致看去,便如一个倒着的‘工’字一般,面朝西边大观园,乃三围房舍环绕,平日只锁着,今日却已经打开,南门通外街,从西廊穿过去,可到另一边独立的院子,与众房舍不同。
黛玉见西门大开,里面安安静静,片声也无,便叫墨桥去看看,墨桥便跑进去看了一圈,出来说道:“可奇了,里面竟一个人也没有呢!”
黛玉怔怔的,问道:“雪雁和春纤等人,也没有么?”
墨桥忙摇摇头,想了想,又忙说道:“方才我到东院,隐约似听得有雪雁姐姐的一点叫声儿,刚一听见,便没了,林姑娘,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别是那些不妥当的人罢?雪雁姐姐她们岂不是——”
黛玉忙嗔道:“胡说什么?”却也将脸儿白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便向墨桥道:“你去叫人来。”自盈盈走了进去,口里叫着雪雁几人的名儿。
正临横堂,欲穿之而过时,忽见各个房门门户大开,一些花枝招展的丫头抿嘴笑着出来,见到黛玉,都笑着叫‘林姑娘’,满面和气,极其恭敬,雪雁春纤等这时候才跟着从众人之后出来,叫着‘姑娘’,皆跑站到黛玉身后,一阵喘息,偷偷向黛玉指里面。
黛玉见她们并没事,这才稍稍放心,见众人形容古怪,正在纳闷要问,忽听正阁儿传来一男子呵呵作笑之声。
门开了,便见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男子笑着走了出来,满面得意的喜悦,说道:
“我就知道,你关心丫头,一定会来。”
黛玉这方知道一切不过是这人做的一个圈套,只为了引她亲来罢了,听他话语间自得自信,又没有礼貌,心中很是反感,早转过身去,蹙眉说道:“哥哥说的那个商人,就是你么?”
那男子抿嘴笑道:“应该是罢?”
回答轻佻无礼,又惹黛玉不悦,黛玉便淡笑道:“实在对不住,这房儿已经另被哥哥租给别人了,因寻不到你,是以未对你说明,你既付了定金,我全数还你,何如?”
男子有些意外,笑道:“果真的么?租给谁了?——连我的房子敢抢,他倒好大的胆子。”
黛玉更恼,心道:好个狂傲自大,惹人厌烦的人!竟打发了他罢了!又思:与其说租给了一个普通人,倒不如说租给十三哥了,他定然知难而退,便道:“租给宫里的十三爷了,你还不去么?”
那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含笑点头,又有些为难地摸着下巴,说道:“照说呢,十三爷咱们是惹不起的,理应搬走,可是,你哥哥都已经跟我签了契约文书,已经将这事儿说死了,这可怎么是好呢?”
便忍笑叫道:“墨笛,把文书给姑娘瞧瞧。”
一个俏丽的小丫头忙将文书给黛玉送了去了,黛玉翻看一回,果然白纸黑字写的明白,一时竟让自己也无可说的,便暗暗嗔怨林珑:好个糊涂哥哥,为了赚钱,连这样人都放进来,等你回来,看我怎么说你!
黛玉这边赌气责怪,那人却又悠悠然继续笑说一句,道:“何况,我与姑娘本是旧相识,姑娘这样对待老熟人,不觉得不太应该么?”
黛玉一听‘老熟人’三字,不觉一怔,因她方才并没有看清楚这人长相,只恍惚看了一眼衣服罢了,和其说了这一回儿话,言谈间,也隐隐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这会儿听其如此说,动了心底某处,不由自主地,转眼去看此人。
一身黑金绣蝶的长袍,大蟒镶金的腰带,身材修长,粗黑的眉,略见狭长的眼睛,里面似乎总盛着挑衅和揶揄的意味,眼角微微上扬,结合嘴角边那抹嘲谑的笑意,给这张脸更多了几分邪气,令人心下无端戒备。
黛玉思绪一时凝住,这眉眼,这周身的散发的邪傲之气,还有他的言谈举止,触动她心底曾有过的相同感觉,过往旧事,一点一滴涌出心间。
是他?!
黛玉蹙眉,转过身,挺直脊背,说道:“原来是你。”
胤禩悠悠然笑道:“时隔多年,林姑娘还记得我,可真是我的福气呢。”
黛玉一听这话,忽然想到那年灯会之上,胤禩跟自己死抢一个龙头灯,也如方才那般嘲谑的语调,也是这样神气的凌傲,冷笑说道:“小姑娘,这灯还是给了我罢,就是你拿了回去,只怕你爹爹也是无福消受呢!”虽已是很久之前的事,可是每每想起,心中还是不由得气恼,
便也冷笑了笑,回敬胤禩:
“我生来愚钝,最是不记得事,只是心中大喜和大厌两者,偏生记得最清呢。”
胤禩很是感兴趣,笑着问道:“那么,我是姑娘所喜者,还是所厌者呢?”
黛玉冷哼一声,并不回答,便叫了雪雁等人,自悠悠然回了潇湘馆去。
胤禩身边的丫头见黛玉竟然这么走了,连贝勒的话尚未回答,都为黛玉担忧,——向来还从未曾有人敢在这个黑面阎王面前这样说话的,她敢如此,岂不是太放肆了?
可反观胤禩,竟也只不过笑笑地靠着朱红栏杆,似乎只为把黛玉每一个嗔怒冷笑尽收眼里,半点气也没有,丫头们各自心头生叹,方知世上‘一物降一物’这话可是有的,又彼此暗暗交换眼神。
话说那墨桥应黛玉吩咐去叫人,中途又折回来了,趁着大家说话,悄悄从旁边进去,站在门口,这会儿黛玉带着众丫头走了,那墨桥便看胤禩,见其好半晌,只淡笑凝思,全无吩咐,自己想了想,戏要全套,觉得还应回潇湘馆的好。
方走了两步,便听胤禩拖着声音说了句‘回来!’,墨桥正愣愣的,见里面墨笛墨雨早跑出来了,连忙摆手召唤她,道:“发什么愣!贝勒爷让你回去呢!还不快点!”
墨桥连忙笑着进去,谨慎小心地说道:“爷可是有吩咐?”
那胤禩脸上余笑未尽,眼睛却多了一抹阴沉之色,便见小丫头拿来椅子,胤禩掀了后摆坐下来,轻轻对墨桥说了一句‘你跪下’。
墨桥心中一跳,只得慢慢跪下,很有些忐忑。
胤禩看着她,尚未说话,便见一个小子进来告诉‘运来行李的马被一醉汉弄得惊了,摔裂了一个箱子,小子绑了那醉汉,来向八爷请罪呢。’
胤禩略一蹙眉,道:“这点子小事也来汇报!该怎么办,你不知道的!”
你小子连忙叩头,说自己糊涂了,起身跑出去,吩咐下面的‘把那醉汉送了衙门去,说得罪了八爷,让他们看着办,小子们一人四十板子,撵了出去’,众人连忙答应着去了。
胤禩拿盖碗扇着茶,闲闲说道:“这些时候,你都做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墨桥连忙‘哎’了一声,说道:“墨桥受命待在潇湘馆做丫头,从未曾忘了八爷所托,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贾府上下尚无一人知道——”
胤禩笑着打断道:“但是据我所知,你所做的,似乎远远超出我要求的了,是也不是?”
墨桥一怔,想了想,忙笑道:“墨桥,墨桥所作,虽或有过格,但都是为了八爷着想,墨桥暗里监视观察,知道了林姑娘和谁远近,府上何人对林姑娘存有坏心,宝姑娘常对林姑娘不好,墨桥才私下和云姑娘联合一气,栽赃宝姑娘,那云姑娘也是抱着利用我的心思,方暂和我站成一线,她不过打算先弄倒宝姑娘,再借我为踏脚石,扳倒林姑娘,不是个省油的,倘若八爷不来,我正欲暗行一计,让云姑娘出丑呢,总归林姑娘身边这些人,——宝姑娘,云姑娘,据我看来,还有太太那边的三姑娘,都要一个个都打压下去了,林姑娘才——”
胤禩听得皱眉,断然说道:“谁听你们那些勾心斗角的!宫里见得还不够的不成!我只问你,给林姑娘下毒的,究竟是谁?”
墨桥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说道:“是……是我。”
胤禩眯起了眼睛,笑道:“果然是你,好,好,真是我得力的好丫头。”
墨桥听了这语气,心中害怕,连忙说道:“八爷别恼,墨桥也是迫不得已,墨桥在花丛里听到,十三阿哥请求带林姑娘出去散心,老太太等人也都撺掇着去,十三阿哥对林姑娘有意,若林姑娘真个儿去了,那时又如何是好?墨桥身份卑微,也阻挠不得,只得想出这下下之策来,暗中偷偷将药换了,想让林姑娘头晕无力,去不得,谁知道林姑娘是个多疑多心的,竟然没喝,又弄到老太太那里去,二奶奶插手要查,墨桥着实没有办法,这才又弄了宫牌失窃一事,一来欲栽赃她人,好不至于墨桥露出马脚,碍了八爷大计,二来奴婢想着,宫牌丢了,十三爷必然折回来的,她二人便要游逛,也游逛不成了,好在如今万事有惊无险,都让那宝姑娘一人担了……”
墨桥悄悄抬起头,见胤禩并不知想着什么,依旧笑笑地看着她,又直点头,她心下没底,想了想,又忙陪笑说道:“那汤药不过是能让人神昏意懒,行动常乏罢了,对身体并没有大碍,奴婢,奴婢只是暂时阻挠林姑娘和十三爷出去——”
胤禩笑道:“好,很好,果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丫头。”忽然沉了脸,阴沉沉命令道:“墨画,掌嘴。”
一个高挑纤细的小丫头连忙说了声‘是’,不得已走到墨桥身边,好生踌躇,终于还是‘啪’的一声,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因胤禩看着,不敢打得轻了,是以这一巴掌一落,墨桥当即被打了一个趔趄,并不敢哭,咬牙挺着,继续受着巴掌,满院子不敢有人则声,唯有一声声清脆的巴掌响,在空气中回荡。
墨桥那边脸颊已经打得红肿,咬牙挺着,胤祥这边不为所动,悠悠说道:“纵千万条理由,也不该下毒,善解人意太过,变成自作聪明,就难免讨人厌了!”
直到三四十个巴掌,胤祥方看得累了,冷冷说了句‘先罢了吧’,墨桥连忙跪着过来谢胤禩,带着哭声说道:“奴婢知道错了,以后定然小心行事,再不敢了。”
胤禩道:“你的任务没了,还回去干什么,潇湘馆那边,你自己找理由罢。”
便打了个呵欠,回屋歇着去了,丫头们忙不迭地跟后伺候。
话说这八贝勒不同胤祥,行事张扬跋扈,从不肯低调半点,是以方进来不到半个时辰,贾府上上下下便都知道其住进来了,一石激起千层浪,贾府立刻掀起轩然大波,因他是正儿八经的贝勒爷,较之胤祥又有所不同,贾府上层竟是火烧了一般,连忙商议着准备东西礼盒,又无不私下喜笑惊叹:
“这林小子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竟将阿哥都拢了大观园来了,早知道如此,当日宁可将整个大观园都给了他租去,将这里成个‘阿哥大观园’也罢了”,觉得此方法竟是比招待一元妃尚为划算。
谁知那胤禩早知道贾府必有这番聒噪折腾,便向当地府衙请来数十人,持着长矛,在聆风居四面八方站岗,但有接近着,皆回敬:“贝勒爷有紧要事办理,闲人勿近,否则后果自负!”半点人情往来余地也不留,贾府那些溜须钻营的人哪里还能得了空子?再有人罗嗦请示,便不由分说,架了胳膊拖到草丛中扔下,众人无法,也不过皆空望着宝斋仙院,叹息落落而回罢了。
而胤禩心思之古怪,又着实令人费解,自住进来当日,便将聆风居大作改革,但凡有与祥云阁像似之处,全部改了,因丫头数目一样多,立刻令再去想办法弄两个来,门前一样的都是两棵花树,当即吩咐小子砍了,更不必说诸如门廊栏杆房檐颜色,桌椅书架客厅物品摆放,半点不许和祥云阁相同,正如四阿哥胤禛当日在心腹前中肯地评价各个皇子时,对胤禩所作的概括一样:“阴沉至甚,精明至甚,只是当遇到‘胤祥’二字,立刻便成了最天真好笑的孩童了,岂不叫人笑哉叹哉?”
后事精彩,敬请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