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胤禩为讨黛玉喜欢亲近,先向湘云求计,湘云先从胤禩举止作为,衣着佩戴上下手,叫胤禩此后就照此行,万不可再作平日嚣张狂放之饰,又为了给其以接近黛玉机会,又如此这般交待一回,也无可细述。
那胤禩正值兴头之时,这一回换了模样,每日闲来无事的时候,令小丫头配合,但见黛玉从潇湘馆出来,将去上房,或从哪个姑娘的院子出来,正闲闲漫步的时候,小丫头便都鸟儿般地忙忙跑到聆风居告诉,胤禩便立刻丢了手里杯盏笔墨刀剑,连忙部署了出去,装作无意,也故意在园子里赏逛,两人每每便‘巧合’的在桥上湖边道中相遇。
但凡相遇,胤禩也不多说话,不过点头致意,站到一边,让黛玉过去,或一两句听似无意地问候,极其彬彬有礼,也不过几秒而过,完事后,仿佛一天的大计完成了,脸上笑容也多了,对小丫头也和颜悦色了,偶尔有那么一两次,黛玉竟然冲他微笑了笑,——也许只是他的错觉,可是下人定然会在此后听到贝勒爷在居室里轻快地哼歌,就连吃饭的时候,都会多吃一碗饭呢。
丫头们私下都偷偷笑说‘咱们贝勒爷可真真着魔了’,却也因胤禩比从前亲切了许多,对黛玉无形中增添了许多好感,觉得这样的贝勒爷更好。
计见小成,胤禩为求尽善尽美,博求众能,除了问湘云之外,自然也问宝钗,宝钗也苦想许久,因心中坚定信念:绝对不会为他二人制造机会,给黛玉得了势!却也不能无策,被扫地出门,想了许久,方给胤禩出了一计,她说道:
‘颦儿乃是重情有心之人,这府上自贾母起,到下边众人,无不怜惜她是个没了父母的,平日都想尽办法对她好,故除其父母之外,这府上之人均被她视作至亲,八爷若想得颦儿欢心,自然要将其亲人也都照顾到了,颦儿看着八爷有心,众人皆好,她自然也对八爷心生亲近了’。
那胤禩平日不甚理会这些,听宝钗一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不愿意自己亲历亲为,和府上庸庸众生打交道,宝钗又笑着提醒:‘这府上凤丫头是个妥当的,八爷只需将意思转告给她,许她些银子,要给各人各处买什么礼,说什么话,她都能办得极好的。’
胤禩便信了她的,果真叫丫头从锦盒里拿了一千两的银票让交给凤姐去,丫头咋舌道:“不过买些东西,怎用得了这么多?”胤禩并不在意,说道:“你只交给她便了,告诉她务必将每处都给我支应得好了,此后许烦她的事还有呢。”丫头便啧啧着去了。
那边凤姐刚好忙完闲着,和平儿两个人说话呢,忽见一个打扮不俗的极清俊的小丫头来了,一时没缓过神来,待得知是胤禩身边来的,吃了一惊,忙笑着让座,让上好茶来,小丫头也不坐,交代了一回胤禩的话,凤姐站着点头答应,推钱不受,笑道:
“前儿老太太还说呢,该我们府上请贝勒爷吃酒,只是怕贝勒爷不肯赏脸,如今竟然要贝勒爷破费,这可没道理的!”
小丫头受了胤禩的令,哪儿能就这么罢了的?便笑道:“原是我们爷的意思,二奶奶若不收,我回去没法交差,我们爷过些日子还要请大家看戏呢,到时候还得烦劳二奶奶。”
凤姐见她坚持,只得千辞万推地接着了,叫平儿送出去。
一时平儿回来,主仆二人猜测胤禩心迹,皆有些朦朦胧胧的,平儿便犹犹豫豫地说道:“难道是为的这园子里姑娘,想讨好她不成?”
凤姐笑道:“若是为了这个,可断不必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了,八爷既让府上上下都支应到了,自然哪一个都少不下,这府上人你是知道的,有点好事,巴不得全世界炫耀去,不说那些婆子管事的人,多有多嘴多舌的,只说那赵姨娘一个,就能四处显摆得了不得,倒像当了太上皇的一般,若果真被谁猜测出蛛丝马迹,说是为了园子里某个姑娘,别说那些闲言碎语,暗中蜚短流长,单是众人苍蝇一般地绕着她巴结献殷勤,都能把这些腼腆姑娘臊死了呢,八爷若是这主意,我倒觉得大没必要的。”
平儿道:‘不过买点子东西,就砸了一千两,若说这八爷有什么目的,也真算用心,哪儿就用得了这么多呢。’
凤姐儿看她笑道:“傻丫头,你心也实,我们只表面给做得像回事儿,也就罢了,用多少,他难道还派人监视我不成?”
便悄悄对平儿说道:“把这个给我放起来,拿着我的翡翠镯子去当四百两银子,回头我叫人写个单子,你交给旺儿,叫他依样买东西去。”
平儿明白,便哎了一声,正说话间,便听丫头说‘二爷回来了。’
凤姐儿忙对平儿使个眼色,平儿赶忙掀帘子上那屋去了,贾琏已经迈步进来,笑道:“我才进来,平儿忙慌慌上那个屋子去,你们主仆有什么事儿背着我呢?”
凤姐儿冷笑道:“我们光明正大的,又不比你偷鸡摸狗,有什么事儿背着人呢?我不过叫她给我拿个手炉来罢了,——是了,你这一去,可借来钱没有?”
贾琏便叹了一生,拿起茶碗来吹,半晌,摇头说道:“往常咱们有的时候,别人都蜂儿蝶儿一样围着绕着,今儿求到他们头上,一个个都说艰难没有,世事冷淡,我今儿才算见了。”便叹一声。
凤姐儿笑道:“连日来这许多生日,又那些红白喜事,哪个都是有头脸的,哪个都少不得银子,况眼看快入冬了,太太们并园子里姑娘们都要做衣裳,老太太还张罗说要设宴招待八爷呢,我是不管了,横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想办法去罢了。”
贾琏听她说了这些,有些焦躁,便说道:“讨好卖乖的事你就抢在头里,正经为难的事儿你就靠后了,我便有再大的能耐,一时之间,又让我哪儿弄这些银子去!”
凤姐冷笑道:“我讨好不讨好,与你什么相干!难道这府上一日成千上百的事还不够忙的,还要帮你外头跑去不成!你果真是个没能耐的,心里连个办法也没有,枉长了人家七八岁,连到口里的肥肉都能飞了呢,我也替你臊死了!”
贾琏红涨了脸,忙赶上说道:“你只说我,却不知他是个怎样精明仔细的人,我倒是想挖出几十万银子来,奈何他处处精查细检,半点缝也钻不得的,难道我还能明抢不成?如今你只在这儿说风凉话,你平日怎样说那林珑能耐来?你倒是从他手里抠出几两银子,我就服你!”
凤姐儿笑道:“我又不急着使钱买胭脂膏子,犯不着和他借,你既甘愿眼睁睁看着一个毛头小子手里坐握上万家财,自然只得再行本事去淘登到银子了,左右不关我事,我也只等着罢了,便是真因为这个得了没脸,挨罚挨训的也断不是我,丢人现眼的也不是我。”便笑着吃茶。
那贾琏听凤姐儿这般冷嘲热讽,脸上红透,心中生恼,点头笑说了几个‘好’字,赌气甩袖出来了,越想越是不甘心,越想越是不平,不像他琢磨着别人家的银子,倒像林珑平白无故霸占了他的银子一般,心中暗暗想道:你二人打小住了我们府上来,吃喝住行殷勤伺候,那点儿亏待你们了?况人都说林如海得罪了太子,方将你二人送至这里避祸,便如我们家救了你二人的命一般,如今府上正困难的时候,别说你们该拿出钱来,便是都用了你们的银子,也是理所当然,难道还好意思说一个‘不’字不成?
心中恼恨不平,也无处可去,便找贾蓉贾蔷贾云薛蟠等人喝酒去,席间醉了,口无遮拦,一时说起这事儿来,恨恨不平,因林珑向来极会收拢人心,那贾云薛蟠等人都素来和林珑十分要好的,也不过劝劝贾琏罢了,独席间一个贾家宗亲名唤贾若者,因近来欲和贾琏谋园子里一差事,正愁报效无门呢,眼见有这样一个讨好贾琏的机会,那肯错过的,待席退人散的时候,便挨到最后,偷偷约了贾琏留下,笑道:
“二爷犯愁的事,小弟倒是有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呢。”贾琏听了,忙问何法,贾若便在贾琏耳边轻声细语一阵,末了,贾琏直了眼睛,思索半晌,摇头笑道:“这可不行,你还有别的办法没有?”
贾若笑道:“别的办法固然有,定然都无效验,未及这个管用的,俗语说的‘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二爷若真想得一大笔银子,唯有用一剂狠药才好,况也不是真的,不过是骗人玩的罢了。”
贾琏仍觉不妥,笑道:“罢了,罢了,这个狠药我是不敢下的,若做得不好了,将来连府里待着的脸都没了,再说罢了。”
便不听贾若多言,匆匆辞过,逃也似地走了。
且不说贾若为贾琏所出何计,单说聆风居这边,胤禩心血来潮,忽然要在十月二十日这一天请满府的人看戏,贾府因上一次各自得了胤禩送礼,心中本有些莫名其妙,私下揣测议论好些日子,这会儿又听他要请大家看戏,无不受宠若惊,一时间贾府又忙乱起来,搭戏台,雇戏班,差人私下打听八爷喜好,令园子里原有的小戏子忙忙练曲,折腾了一周,转眼到了日子,便在大观园东边设了座,自贾母起,到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及众姑娘们,皆出席观戏,场面甚是壮观。
胤禩今日穿了一身淡绿色家常半旧的褂子,心情似乎很好,常和身边人说笑,看去甚是亲切,在右手边,隔了一二十米的距离,姑娘们红红绿绿地坐了一溜,胤禩说话的时候,眼睛似作无意地向黛玉那边看,见黛玉竟也碰巧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绒毛披肩,头发散散竖起一半来,另一半便披散在肩头,如墨色的绸缎一般,脸儿白白的,眼睛半凝,盯着红毯铺就,尚空空如也的戏台,因身子弱,虽然天并不很冷,却拿着一只小小的白玉色手炉,一只手在手炉上静静摩挲取暖。
戏台上什么都没有,黛玉却盯得凝神,如夜一般恬静清幽的眼眸中,常常酝酿着梦一样迷蒙的点点星光,胤禩知道她一定在想心事,在想什么呢?生平第一次,胤禩会认真对一个女子所想如此好奇,虽然隔着不过一二十米的距离,胤禩却觉得隔着一个银河一般,遥遥望着这个恍如仙子临世般美好的女子,胤禩的心莫名其妙又一次悸动,他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我一定要得到,我要让她得到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让她可以呼风唤雨!我一定能的!
这些日子的努力,他已经向前迈出了一小步,多次偶遇,适可而止的礼敬,和贾府人共宴两次,彬彬有礼的谈吐,黛玉已经对他不像之前那般冷硬,极偶尔的情况下,当他和黛玉主动交谈,黛玉也不像从前那样,避而远之,这在他看来,已经是不小的成就,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不像从前那样动辄焦躁,不耐烦,哪怕是蜗牛的速度一点点前进,也心甘情愿,因为值得。
贾母处的小丫头持着戏本子来请胤禩点戏,请了三遍,墨桥又在旁边提醒了一下,才见胤禩恍然回过神来,低头忙胡乱翻了一回,指了一个《别离怨》。
不一时,琴弦二胡悠悠然响起,小戏子们咿咿呀呀唱起来,这一出戏,讲得是女子客居异乡,寄人篱下,时逢十五,对月拜祭死去父母,悠悠倾诉的事,曲调凄婉哀怨,配以小戏子如泣如诉,带着哽咽的唱词,令人闻之几近肝肠寸断,座间众人并不怎样着意与戏曲,因是胤禩请戏,为使场面,皆寻话说笑,嘻嘻哈哈,倒热闹起来了,独黛玉凝坐席上,渐渐听进去了,因此曲与其身世甚是相近,不由得心生感叹,越听越悲,至于后来,早已情不自禁地潸然落泪,湿了手帕。
湘云,宝钗等人和探春姐妹等都坐一起,探春便拿胳膊肘捅着湘云,向黛玉努嘴,湘云便笑道:“瞧有人入戏了,正伤心得哭呢。”
黛玉别过身,说道:“谁哭了。”却听嗓音早有些沙哑,宝钗在一边坐着,便去掐了一下黛玉脸颊,笑道:“偏你轻狂,这样日子,大家都说说笑笑的,只你作出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十三哥早走了,却给谁看呢?”
众姐妹一听,顷时都笑,黛玉一时臊了个脸色通红,心中生恼,啐了宝钗一口,说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起身要去,凤姐儿眼尖,忙一把将黛玉拉着坐下了,笑道:“姐妹们不过说笑罢了,走了倒没意思了。”好说歹说,让其坐着。
一时戏散了,胤禩命将唱戏的都叫道跟前来,亲自打赏,各自赏过,却见少了一个,便问起来,后面便慌慌地忙叫‘龄官’,不一时,一个柔柔弱弱,纤瘦袅娜的小女孩走出来,不过十一二点年纪,正是方才在戏里祭月的那个,此刻戏已散了,她尚在那里抽抽噎噎不止,两只眼睛哭得桃儿一般,她一出来,众姐妹们便都拍手打趣笑道:“瞧这戏子,长得真真和颦丫头一个样儿呢。”
大家也都细看了一回,也都笑着说是,胤禩便让人将那戏子带过来,问道:“你叫龄官?”
那女孩儿无声点头。胤禩点头笑了笑,问道:“你为什么哭呢?”便叫丫头给她递上一只手帕子。
龄官不敢接,抽噎着说道:“龄官因唱起这戏文,想起我家里病重的娘亲,所以伤心,请八爷恕罪。”
胤禩点头,说道:“这也是你的孝心,又何罪之有?既如此,你便回家看他去便了。”
龄官摇摇头,低头不言语。
便有小丫头上前对胤禩说了几句,胤禩才明白,想了想,便叫人拿二十两银子并一吊钱来,皆赏给了龄官,又告诉身边人:“吩咐下边的,明儿雇一辆车,送她回家乡看她娘去。”
龄官又惊又喜,连忙跪地磕头,口中谢恩不迭,胤禩并不甚在意,又对贾母笑说道:“老太太别怪我鲁莽,我见这些戏子们背井离乡,年龄都小,也都可怜,想请老太太今天观戏之后,都给她们点赏,将她们放回家里去和父母团聚罢了,若老太太想听戏的时候,我着别人现给老太太请专门的戏班来,不知行不行?”
贾母笑道:“既然贝勒爷给她们说话,就让他们骨肉团聚也好,也算我这老身子积些功德了。”胤禩便谢过,再不说别的。
锣鼓复又响起,园子里一片热闹喧嚣,戏子们因为有胤禩说话,既有赏钱,又可回家了,心中无不欢喜万分,表演地更为卖力,胤禩似并无什么事的一般,闲闲吃茶听戏,右手侧的横栏边上,黛玉却向这边悠悠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