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宝钗和薛姨妈合谋将香菱卖了,薛蟠是个没主见的人,虽然心中几分不舍,却也由得她们,那香菱平素最是个柔弱温和的,此刻见薛家如此无情,也冷了心,没有半点哭求,亦没有拜别,跟着人贩子去了。
说起今后之事,也是合该香菱生运,正巧一姓冯的大户人家,因其三少爷病重,脾气古怪,其他丫头不敢近前,欲为其买一好丫头伺候,人贩子见给的钱不少,便将香菱卖了这家,香菱话语不多,殷勤伺候,那少爷虽然病重,心中深为悦之。
后某一日,冯家突来了一个道人,满口古怪言辞,举止亦出常理,喂这少爷吃了一粒白色药丸,扬长而去,说也奇怪,那少爷自从吃了这药,精神竟渐渐好转,身子也见大好,脾气也变了好些,至于痊愈,便要收了香菱为妾,冯家见他坚持,况香菱也好,便依了他,其后两三年,待香菱为冯家添了儿女,地位迅速攀升,虽说是妾,那冯少爷又不肯再娶妻室,是以身边就只香菱一个,便也和妻无异了,此是后事,再不多说。
而薛家自香菱走了,再无担忧,开始一心热火地为薛蟠忙碌娶夏家小姐的事,而宝钗近来暗中悄悄打探,听闻胤禩已经开始着手将李将军调回审查,大为欣喜,知是自己一番言辞起了作用,如今聆风居上下都跟她好,也觉得八爷对她越发和善,甚至有超过湘云之势,真真是春风得意,万事皆好,恨不跟让园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此刻的舒适惬意。
人若得了大如意,最先想到的是炫耀,若没别人知道,便是再大的欣喜,也减淡了许多,是以宝钗这日闲来无事,特去潇湘馆看黛玉去,彼时已是晚饭后,太阳已经落下,天边只剩下一点灰色的亮光,潇湘馆一片安宁,黛玉正和小丫头们围着一圈绣手帕子呢,宝钗自己进来,搓手笑道:“大冷天儿的,怎么弄起夏天用的东西来了?”
黛玉抬头,见她来了,淡淡一笑,说道:“宝姐姐坐。”小丫头们忙让座,又倒茶去,一时散了。
宝钗拿起黛玉绣的样子,细细看了一回,口中夸赞不迭,笑问道:“一段日子不见,颦儿的手艺越发好了,这副彩蝶戏花,可是给十三爷绣的?”
黛玉头也不抬,笑道:“宝姐姐这身衣服,头上戴的花,兼宝姐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知都是为谁刻意为之呢?”
宝钗略怔了一怔,笑道:“瞧颦儿说的什么,难道不为了谁,我还不穿不戴了不成?”
黛玉也笑道:“宝姐姐既知道这个理,何以我所作凡事,都是为了十三哥呢?”
宝钗一时没的说,忙笑道:“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就认真起来了,若二哥哥他日大功而回,加官进爵,我看你呀,还轻狂得认不得这园子里的人了呢。”
黛玉笑道:“我倒是不能不认人的,不过现在倒现放着一个人,因有了新事要忙,这园子里的都不肯太走动了,惹得姐妹们常说常怨,待到她日,这人真正的站上高处去,更连我们都不认得了呢。”言毕,轻轻一笑,宝钗微微红了脸,装做没听见,低头看绣样儿。
两下无声,不一时,黛玉绣完了,舒出一口气来,叫小丫头来,说道:“你把这个送去小九寨,放在铃铛架子上粉色盒子里面,依旧将盒子锁好了回来。”
丫头答应着,笑道:“姑娘怎么不等二爷回来了,亲手给他呢?”
黛玉笑道:“谁耐烦亲手给他,若不是他烦我做,我这个还懒得给他做呢。”
小丫头便笑道:“可见姑娘和二爷是兄妹了,那日宝二爷烦姑娘做一方帕子,腻了姑娘好久,姑娘也只说‘身子不好,没空做’,自己哥哥就给做了。”
黛玉便瞪她一眼,笑道:“死丫头,只顾在这里絮烦,还不去么?”
小丫头连忙去了,这边宝钗听了话,便磕着瓜子,闲闲笑道:“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可有信儿没有呢?”
黛玉道:“谁知道,快了罢。”
宝钗想了想,便笑道:“二哥哥这一次如果得功而回,十三哥和四爷那边,是一定会替他说好话的,到时候二哥哥少不得要做官了,不过二哥哥性子,若我看来,并不太适宜做官,别到时候又冲撞了谁,不好收场,你该常监督着他才是,想十三哥能帮他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次次帮他的?况有些事,便是十三哥也是无可奈何的,到时候闹得大了,你又怎么着呢。”
黛玉听这话没头没尾,很是好笑,便说道:“我为什么监督他?我也犯不着白担这个心,他做不做官,与我何干?十三哥爱不爱帮他,又与我何干?宝姐姐若真有什么,不妨直说,几时竟喜欢打哑谜了?我蠢笨的很,不解宝姐姐意思,倒浪费了宝姐姐心思。”
宝钗见黛玉话中有不悦之意,忙笑说道:“我一心为你好,你倒这么着,真真是你辜负我一片心了,那日焚书坑儒一事,想你对内里情况亦有所风闻,二哥哥身居官职,何其敏感,竟然半点事都没有,这也不过是险中之幸罢了,将来他更将依附十三哥之下,想十三哥和八爷一直有矛盾,若将来一日,针尖麦芒,纵十三哥没怎么样,二哥哥夹在这中间,岂不是白白成了牺牲品?那时候十三哥便是要帮他,也是越帮越糟,我如今是八爷的人,论理不该跟你说这些,省得八爷知道了,我一身不是,谁知道跟你说,你却不解我半点用意,岂不让我寒心呢?”
黛玉冷冷一笑,说道:“姐姐自是好意,只是我竟不信八爷就是你说得那般不通情理,我哥哥作为,只要他喜欢,我自然是支持的,若八爷果真有一日和他为难,我自然是站在我哥哥这边的,不论他是错是对,他既是我哥哥,我自然只卫护他一个,况我很了解他,他并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再没有帮着外人灭他气焰,先叫他安分守己的理。”
宝钗忙小声笑道:“颦儿好傻,八爷是谁?他若想做什么,难道还讲一‘情理’二字不成?若不是这么狠心绝情,也换不来如今这贝勒的位子了,你哥哥若和他硬碰,岂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么?你这么铁心帮他卫护他,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况他又不是你亲哥哥,你也实心得太过了。”
黛玉怔怔地看着宝钗,好半晌,点头冷笑道:“好一个不是亲哥哥,难道不是亲哥哥,就没有感情了不成?二哥哥与我的确不是一母所生,不过,比起某些亲哥哥来,只怕要好上千倍万倍呢,在颦儿眼里,只要兄妹一日,就该真心相待,喜其之喜,哀其所哀,痛其所痛,这样情感,自然不是那些处心积虑的人能懂得的,——宝姐姐这样人,说出这样话来,我半点都不觉得奇怪!”
宝钗听黛玉一番话,脸轰然一热,才要说什么,黛玉已经悠悠然叫了声‘雪雁’,说了句:“送宝姐姐出去。”自己折身去了另一屋子,把宝钗自己晾在那儿,宝钗讪讪地笑着说了几句自我解嘲的话,只得出来。
原来宝钗此来何尝是为的说什么肺腑心肠,不过是提到‘哥哥’二字,为了知道黛玉对于南川的态度罢了,而今听了黛玉说的‘只要兄妹一日,就该真心相待,喜其之喜,哀其所哀,痛其所痛’,便将心放到了肚子里,方才还羞愧,这会儿早无影无踪了。
因天色渐晚,本来要回家跟薛姨妈说话去的,忽想到前日装药的小金盒子落在聆风居,恐人多手杂,放在那里有失,便想捎回家,进了院子,只觉四处静悄悄的,胤禩自是办事去了,丫头也都不知掉跑哪儿去了,宝钗便觉纳闷,也没多想,径直去南院偏厅找到自己盒子,将欲去时,忽听胤禩书房传来轻轻的‘啪’的一声。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静寂的夜里还是显得有些突兀,宝钗立时站住,胤禩的书房的灯是关着的,凝神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但古怪的直觉还是让宝钗轻步挪移,慢慢向书房走过去。
一片暗色之中,一个娇小的人影渐渐清晰,正在忙着翻找,宝钗脚下无声,拨开珠帘,绣鞋慢移,已经悄悄走到屋子中心去,她竟然还是没有发觉。
宝钗静静一笑,悄然在旁边火烛架子上点燃了火柴,一点脆声伴着突然袭来的光亮,霎时将那人吓得一个激灵,手下的动作当即停止了,宝钗自悠悠然点着烛火,拖长声音笑说道:
“云妹妹要找什么?怎么连蜡烛也不点呢?”
湘云见是宝钗,定了定心神,忙笑道:“八爷叫我给找东西,姐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宝钗笑道:“某些人趁着八爷不在,又好容易支走的这么多丫头,自然是巴望着我早回家了,要不然,她的一番心思,岂不是白费了?”
湘云笑道:“我不知道姐姐说了什么,我不过给八爷找东西罢了。”
宝钗笑着说道:“如果妹妹有一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什么连灯都不点,摸黑去找呢?为什么在我发现你之后,妹妹这么心慌气乱的?妹妹究竟是给八爷找东西,还是给别人找东西呢?”
湘云瞪瞪地看了宝钗一阵,忽然便笑了,方才略有些慌乱的神情一去不返,笑容中,倒似乎有几分嘲谑之意。
宝钗见抓到她现行,正自得意,还以为湘云定然会跪下来恳求自己,不想她竟然还笑得出来,很是诧异,冷冷说道:“你笑什么?”
湘云随意在一大堆书纸之间闲闲翻出几张古旧诗文出来,笑道:“我笑姐姐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居然还有精神来抓我的错处,不过为姐姐一叹罢了。”
宝钗蹙眉问道:“我如何自身难保了?”遂又一笑,道:“你不必在那边虚张声势,鹿死谁手,如今可还是未知数呢。”
湘云笑道:“宝姐姐始终都是这股子精神让人敬佩,不到悬崖边上,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要栽下去了,还一心巴望着要爬上天呢,我只怕姐姐将来大势去矣,不但自身难保,只怕连家人都要牵连了,那时宝姐姐还能向现在这般笑得出来么?”
宝钗看着湘云,问道:“我如何自身难保了?你倒说说?——你在八爷面前造我的谣,也要看八爷信不信你!”
湘云笑道:“宝姐姐自己给自己掘了坟墓,还用得上我给你造谣?我倒乐得省省力气呢!不拘怎么说,你我好歹也算姐妹一场,之前云儿也多受姐姐体贴照顾,如今左右姐姐也到了这步田地,我索性就指点下你,省得你做一个糊涂鬼,若我说来,姐姐从一开始就不该跟我争,如果姐姐果然比我高明些,当初也不会被人打个稀烂了,可惜姐姐不觉悟,仍要将鸡蛋往石头上碰,那又能怪得谁呢?”
“你我同入聆风居,同时起步,可笑第一个题目,宝姐姐就已经败北,——若想成大事,自然要将眼光放远,个人那点子得失,又算得了什么?既然能否留在聆风居,决定权在于八爷,自然凡事都要以讨好他为根基,他属心林姐姐,与其吃醋,不如成全了他,这才是大功,可姐姐呢,只会暗中使坏,玩弄心机,一心想要阻挡他二人成就,若你果然如愿了,只会被八爷扫地出门,又有什么得益?”
“这些都还罢了,我以为姐姐虽然蠢钝,终究还不至于不可救药的地步,总有一日,你也会觉察出这里面微妙,自己退步的,谁知姐姐一路不知悔改,在错路上越走越远,生生将自己向悬崖上推,如今又出了主意,竟然利用八爷争强好胜不服输的心理,激他又生风浪,如今姐姐可以得意了,说八爷果真听了姐姐建议也罢,说你碰巧说到八爷所想也罢,总之他如今果真着手召回李老将军,事既已出,难再回头,接下来便是姐姐想挽救,只怕也是螳臂当车,半点效验也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结局凄凉,当八爷盛怒之下的牺牲品了,我古怪的是,已经到了这个份儿,姐姐竟还每日脸上笑容不断,自以为得道成仙,将来好结果定了的,让人看着,真真好笑好叹极了!姐姐究竟哪儿来的这好定力?哪儿来的这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超脱呢?”
便嫣然笑着,轻轻摇头,悠闲闲地将金丝画筒里两幅山水画挑出来,小心用红丝绸包好了,放在书桌案台上。
宝钗一句一句回思着湘云的话,忽然问道:“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湘云笑道:“宝姐姐从哪儿知道的,我自然就是从哪儿知道的了,人到困境,想让自己能多几个靠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左右已经难修正果的人了,难道还怕‘天机不可泄露’这一句不成?宝姐姐难道连这点子道理都想不通吗?”
宝钗先在心中咒骂一通,却并不明白,何以胤禩如今作为,他日就会迁怒于她了,想了想,又自思道:她不过是一些装模作样吓唬你的话,让你自乱阵脚,自堕威风,你若当了真,那才真真是好笑呢!便冷笑道:“你还只顾说那些,你现在把柄在我手里,你若明白的,自退出这院子,也好过我告诉八爷知道,那时真相大白,只怕你结局更不堪了。”
湘云听了,便笑道:“八爷有没有叫我为他找东西,姐姐若半信半疑,大可以亲自去问,至于你去八爷面前对我横生诬陷,我也挡不得你,只能任凭为之了,反正我之前对宝姐姐多有得罪的地方,甚至还因为一个误会,害得姐姐挨了打,这些我已经早跟八爷说过,八爷也知道我一直心恐姐姐会找我麻烦,造谣生非,以报前仇,反而劝过我一回要‘放宽心’呢,姐姐要去告密,给八爷一个血口喷人的小人的印象,就请等等,左不过一个半个时辰,八爷也就回来了,那时你就告诉去。”
宝钗听了这些,直气得七窍生烟,满腔怒火,红透了脸,半晌,方气得说道:“好,好,我竟想不到,满府上人算起,你竟最是个阴险狡诈,心如蛇蝎的——”
湘云笑道:“若比阴险狡诈,那我可比不过姐姐,不敢在你面前逞功呢。”
宝钗极气,暗暗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就不信,八爷这样人,能这样眼睁睁放过一个太子的内奸在这里不闻不问,纵其所为!能半点发觉不到她的狼子心肠,今日并无获赃,且先让你再逍遥几日,待哪日真个被我抓到真凭实据了,那时告诉八爷知道,看你还有什么话狡辩!
便冷哼一声,转身去了,一径回家去,湘云待宝钗去远,方柳眉轻蹙,悄悄舒了一口气,叹了一句,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