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湘云在胤禩书房寻物,被宝钗发现,所幸有惊无险,知宝钗定然更留心其一举一动,是以今后事事小心在意,不肯给她把柄机会,暂且无事。
话说冬月渐深,冰天雪地,不觉间十二月又过,贾府近来应酬稍少,宁静了许多,且如今凤姐近日染了病疾,精神短了,贾母便令其家中好生歇着,让李纨和探春暂且帮忙理家,探春见府上奢靡之处太多,而查看帐目,已隐见入不敷出之像,便请示了王夫人,将府里上下可删减处稍稍删减,是以各主子处的丫头小子八个减到四个,四个的减到两个,园内园外,少爷小姐花销日用上面,也是能省则省,能免则免,为颓像将出的贾府省下一笔银子钱来。
如此一来,虽是好处,府上人却顷时见少,加之之前因胤禩提议,将十二个小戏子也都赏钱放回家去了,又因妙玉如今寄居薛家门下,王夫人便让将拢翠庵一处打扫出来,将来或租或卖,再行定夺,是以入目处便显得有些萧条冷落,空虚凄凉,偏逢宫里元妃又病了,贾母忧心,每日唉声叹气,连东府来请吃饭也都推了,若有凤姐时,还能劝劝,此刻凤姐自顾不暇,别人见贾母如此,也都热闹不起来。
说来也是极诡异的,这日一月十五,前一日下了一晚的小雪,清晨时分,贾母院子里的丫头发现一株老花树竟然结了个花骨朵出来,虽还含苞未开,然满世界苍白的颜色中独独那一点如血嫣红,却是醒目的很,丫头深以为奇,便将此事告诉身边姐妹知道,出此怪像,不由得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寒冬之季,得此一血红,转瞬即逝,埋葬于天地茫茫,似乎不是好兆头,然当贾母问起,哪有一个敢说个‘不好’二字的?皆挑大吉大利来说,好令其宽慰开心。
消息不胫而走,竟很快也传到聆风居,胤禩听了这消息,也不过一笑罢了。
异像何兆,他懒得去想,贾府存亡,与他何干?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如今胤禩有事在身,每日清闲不得,就在五天前,李老将军已经被传召回来,暂时被软禁在京城边上的一处华院,一切供应皆是上等,除非必要,不许其和外界接触,有士兵全天监视,而他的兵权,在其回来的同时,已经收归上有,边疆那边,也早派去了一个新的将军,监控和‘协助’南川。
如今他从一睁眼起,便要面对许许多多前来拜见的官员,明是拜见,其实不过是透他的态度,有委婉地为其说好话的,但更多却是落井下石,胤禩之前对这个老将军了解有限,但经过这短短几日,他却忽然发现一点,李老将军一生太过耿直了,也得罪了太多的人,一生戎马,血战沙场,如今踉踉跄跄回首,身后是一片反对他的声音,一股汹涌地想要公报私仇的力量,从情感上讲,他有几分同情这个老将军,但是从理智上讲,连他也觉得,他的军权太重了,威望太高了,功劳太大了,的确,已经到了让人开始忌惮的地步。
如果说一开始他接下此事,还有些血气方刚的冲动,但现在这种冲动冷却下来,他只剩下了原则,原则是没有热度的,所谓的情感,不会在里面存留一分,如果说一开始还是他在控制着事情的局面,那么现在,已经是局面在控制着他走了。
兵士的报告每个时辰一次,刚刚有人来报其路途染了病,现咳嗽已见重,胤禩只得让去请太医来诊治,不一时,又见一小子来了,递上一封书信来,胤禩抬起有些疲惫的双眼,瞟了一下,略略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小子忙说道:“回八爷,八爷让小子监察外界和十三爷、四爷的联络,这是下人刚刚从信使手中截到的书信。”
这小子乃是胤禩手下四名跟班之一,胤禩平日称他们隐形人,胤禩不喜舞枪弄棒,是以身手较胤祥等人差很多,却别出心裁,偷偷养了这样几个人,这几个小子在窃取情报,明踪暗查方面最是擅长,胤禩把他们笼为己用,是以当日胤祥一举一动,他都尽知,也是胤禩让很多人暗中忌惮自己的一个王牌。
胤禩闭上眼,向椅子上一躺,说了一句:“哪儿来的?”这时候的他,满脑子都是当前眼下的事,关注胤祥那边动向的心思已经有些淡了。
小子上前一步,说道:“回八爷,这封信,说是从这府上出去的,似乎是林姑娘的。”
胤禩将眼睛悠悠张开一道缝隙,嗯了一声,便道:“你下去罢。”
小子答应着,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待其关上了门,胤禩突然从椅子上起身,连忙拿起信来。
信上并没写字,可见是口授,给谁的呢?是林珑?还是十三弟?想必是给十三弟的,要不然何必信封上一个字都没有?她要说什么呢?……
胤禩动作顿了一下,一些念想,让他渐渐皱紧了眉头,便在心底对自己说道:要查的,毕竟四哥和十三弟他们行的是重要的事,关系朝廷,万一这里面有什么不该说的,让有心人看到,横生枝节,岂不是因小失大?——不该因为是林姑娘的信,就徇私舞弊了,对。
这样一想,便顺理成章,几乎等也不等地,忽然撕开了信封。
只有短短几行字,言曰:与其溃之,不如令其自溃,利益之交,难以久长,稍有风吹草动,其心互疑,既见疑惑,彼此再难实心相待,那时再行哥哥之计,破其不难矣。
底下便说了句‘玉儿一切安好,哥哥保重,早归’。
胤禩看到这里,不仅舒了一口气,脸上不由自主生出微微笑意来。
原来是给林珑的,他多心了。
便又将信展开,一字一字看黛玉笔迹,黛玉字体娟秀,下笔纤柔,一如其人,胤禩一时心血来潮,从盒子里拿出一张半透明白纸来,盖在黛玉的信上,临摹学她,半日,自己也写了一张,看了又看,抿嘴一笑,好生折起收好,这才拿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信封,将黛玉的信放在里面,小心翼翼地给封上了。
叫来小子,命依旧妥善给送了林珑手里去。
待小子去了,胤禩这边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这才回思起信中内容,又不免暗暗凝思,从信上来看,黛玉显然是之前收到了林珑的信,可见林珑遇到了什么难题,黛玉便给他出谋划策,‘与其溃之,不如令其自溃’‘既见疑惑,彼此再难实心相待’,可正是兵法上说的‘攻心为上’了,想不到她这么个人,竟然有这等思虑,只这样一处,便可见出她和这园子里那些庸脂俗粉,莺莺燕燕大有不同的。
脸上便现出笑容来,欣喜自己的眼光不错,又想道:那是自然,我是哪个?怎么可能看错了人!忽然笑着叫道:“来人!”
小丫头听见贝勒爷在书房喊人,以为有什么大事,连忙进屋,胤禩正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满面红光,指着小丫头,笑道:“你,去给我倒一杯茶来!”
小丫头怔怔地,连忙哎了一声,颇诧异地下去了,胤禩这边心情极为愉悦,复又坐在椅子上,凝神微笑暗思。
且不说胤禩又生出什么想法来,话说黛玉那边,果然昨儿收到林珑一封信,甚以为喜,信中言辞闪烁,指东说西,黛玉知是林珑刻意为之,分析一回,便读懂了他话里意思,此刻案子到了瓶颈,乃是关键时刻,突破维艰,四爷和胤祥等人也都愁眉不展,苦思良策,黛玉急其所急,也彻夜不睡,至于今日,悄悄书信一封,托人给送了去,一时无事,便披了衣服,坐在窗边看书,眼睛盯着书,心头却想着要几日信才可到,林珑现在可好,她能否帮了他们,众人还要多久才可回来,可会有危险等等,她只顾想这些,哪儿知道此信在中途已经易手,竟被胤禩看了去了。
正没开解时,又听雪雁等人在那边议论老树生蕊一事,皆说是凶兆,黛玉本来就是容易多心之人,听了这些,心中更有些忐忑不安的,先说丫头们道:“天地奇事,也并非只此一件,这又有什么?你们别只混说,传到老太太,太太耳朵里,岂不责罚你们的?”
便叫丫头们都散了各便去,自凝神坐着,左右也看不进去什么,便将书合上,拿手托了腮,烟眉轻蹙,胡思乱想。
忽见聆风居处的墨画来了,笑道:“我们爷想请姑娘去园子里说话呢。”
黛玉微微一怔,说道:“请我说什么?”
墨画笑道:“我们爷想是有事麻烦姑娘罢,这会儿已经在聆风居前面暖亭里设茶了。”
黛玉听了,心中纳闷,也不好推却,只得跟着去了。
胤禩穿了一身油绿貂毛绸袄,袄上一朵朵白雪,淡雅清新,静静坐等,果然旁边设下一个雅致的小火炉,炉子上烧着滚热的茶,令叫人将黛玉那边的石椅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准备了手炉,见到黛玉来了,便站起身,笑着让坐,丫头们皆下去了。
黛玉盈盈坐下,侧着身子,问道:“八爷可是有事么?”
胤禩便给黛玉倒了一杯茶,笑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觉得今日雪景甚好,想请林姑娘赏雪品茶,顺便感谢姑娘那日赠书之恩罢了。”
便将绸布好生包着的书拿出来还了黛玉,口中称谢,黛玉接过,淡笑道:“不过一本书而已,又值了什么。”
胤禩便亲为黛玉倒茶,想了想,笑道:“其实,我今日请姑娘来,除这些以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跟林姑娘说呢。”
黛玉便问‘何事’,胤禩便笑道:“昔日林老爷乃是探花出身,我皇阿玛常赞其博闻强识,文武兼修,林姑娘乃是林老爷亲自调教出来的,定然不错,如今我数事缠身,未免偶尔支应不开,所以,想烦请林姑娘能当我一个参谋,帮我出些主意,还望林姑娘不要觉得唐突了才好。”
黛玉听了,心下诧异,静静一笑,说道:“八爷身为贝勒爷,难道身边还缺人才?还愁没有人为八爷参谋的不成?况八爷所作所行皆是军国大事,这样事怎能凭我一个女子置喙,便是八爷肯,黛玉也不敢,我才疏学浅,并没八爷说的那样本事,倘若有一星半错,关系牵连甚大,倒叫我如何自处?承蒙八爷高抬,只是我是断不能的。”
胤禩笑道:“林姑娘太过谦了,只要身怀敏慧,女子男子又有什么关系?自古有言‘巾帼不让须眉’,难道花木兰,穆桂英,佘太君就不是女子了不成?她们也可决战千里,运筹帷幄,何以姑娘就不能?”
黛玉摇头一笑:“这些人无不是人中之凤,身负奇禀,我不过是一个俗人,何德何能?如何能比得她们?八爷若再说,我可真要羞死了呢。”
胤禩笑道:“若我看来,非是林姑娘不能,而是不愿意罢?”
黛玉看了他一眼,笑道:“黛玉自知能力,不肯妄为。”便啜茶看雪。
胤禩见她执意不肯,很是失望,原来他是见黛玉有这等不俗心思,便欲给她一参谋之职,说是参谋,也不过是一虚位罢了,目的也不过是能常有和黛玉接触之机,可她一再推托自己不能,让他一时竟无可说的,两下沉默,胤禩忽然灵机一动,便叹口气,说道:“看来林姑娘是不想帮我十三弟和林兄弟的了。”
黛玉一怔,问道:“他们怎么了?”
胤禩便犹豫了犹豫,似再考虑当说不当说,好半晌,方说道:“林姑娘有所不知,我现正在经手的这件事,和你哥哥也有点关系,我正愁身边没人能给我出个好主意,想求姑娘给个一谋半策,姑娘又不肯。”
便说道:“日前我才召回了一个元老官员,经我数年暗中查探,这个老官员不但手下有庞大的非法兵队,竟又是许多贪官污吏的头,他的财力极大,都是在各个省份强收百姓商户赋税得来的,又暗中收买了一系列官员,连许多皇庭要员都包括在内,你可还记得前几年沸沸扬扬的那几桩清官被暗杀的冤案?这些清官高低不同,却有同例:都是要查这里面乾坤,所以才惨遭黑手,这人双手血污,罪不可恕,我如今只等证据,好定他的罪,而你哥哥这边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只是现在,他似乎知道了情况不妙,急于脱身,狗急尚且跳墙,何况是这只狮虎,一旦让他回去,凭他可怖的财力物力兵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别说四哥,十三弟,你哥哥他们危矣,只怕到时他心生反意,生兵变之乱,事就大了,我放不得他,却苦于证据匮乏,没有留住他的理由,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黛玉问道:“八爷说的,可是真的?”
胤禩说道:“这样大事,我岂有心情跟林姑娘说笑?”
黛玉听到事情这样严重,也有些怔怔地,别的倒也都罢了,只那一句‘你哥哥他们危矣’,却让其心中急跳,果然官场水深,前途叵测,风云变幻,也许不是你不小心,也许只是你根本想不到的一个环节,就能让你瞬间濒临悬崖,命悬一线,想到‘命悬一线’四个字,黛玉更是不由得烟眉深蹙,双眸凝珠,哪里还顾得上细想胤禩言语间可有漏洞,幽幽生语,恍若梦呓,道‘这该如何是好’。
胤禩本是编出的瞎话,为的不过是不要太快听到黛玉说出‘八爷若没事,黛玉先告辞了’这一句,他不过想让她多待一会儿,哪怕说说枯树,说说白雪,说什么都可以,就是这样一点小小的愿望,让他想都不想地编了谎,因为他知道,只要一提起胤祥他们那边的事,一定能牵动她的情绪。
可是看到她这样着急忧虑,愁眉深锁,心中竟又生出复杂之感,既有醋意,又有忐忑,还有几分不忍,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是好。
又簌簌地下起了雪,天地肃白,万籁俱寂,便听黛玉轻轻说了一句:“我常常听我外祖母她们说,我娘自小何等金尊玉贵,何等娇生惯养,虽是女儿,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常听她们说我娘做女儿的时候,如何起居,如何举止,好像听的是另外一人,因为自我有印象起,我娘就是一种恬淡平和的样子,没有半点像别家贵族小姐那般凌然矜贵的脾性,她向往的不是光华闪耀,荣华鼎盛,而是一种置身桃源,超脱世外的清净,我曾以为她天生就是那样的,不懂何以我眼中的她和别人口中的她有如此悬殊,后来才想明白,那是因为我爹爹,所以她变了。”
静默许久,方对胤禩说道:“既然八爷也说了,那官员满手血污,残害清官,对于如此一个十恶不赦人,难道八爷寻一个由头软禁了他,也会迟疑不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