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黛玉因担心林珑安危,听信了胤禩所言,提出软禁一计,也正是胤禩所想的,那胤禩正因黛玉方才说的话凝思疑惑,听到后面,也并不说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笑道:
“这个主意用得,只是他也算元老,当年和先祖出征数次,也算功高经深的,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软禁他,只怕难以服众。”
黛玉看了一眼胤禩,淡笑说道:“八爷这样人,几时竟也考虑起‘众意’来了?——无端无由,自然是不能服众的,但以八爷的聪明睿智,得一缓兵之计出来,让那人不得不暂陷囹圄,想必也不是难事罢?”
胤禩想了想,笑道:“你说的是,左右他如今有恙在身,我正请御医给他调治,只要用药不当,或御医说了要长休,他便走不得了。”
黛玉摇头,道:“用意明显,只怕不妥。”
胤禩便道:“我也知道有所不妥,只是若不这样,我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来了。”
黛玉略一思索,说道:“倘若现有人出面告他,哪怕这人普通的不过是一个百姓,按正常情境,是否也要官府立案侦查,取证索据呢?”
胤禩忙笑道:“是!是!那,告什么呢?”
黛玉随意说道:“欺压良民,或是霸人家产,或不拘什么由头,总之这百姓乃是千里迢迢上京告状的,住得极远,所受冤屈极大,官府便是要查,只怕最少也要个把月,才能出些眉目呢,若是这百姓的冤屈再大一些,或是告状的人又多了几个,只怕就是有人想为他开脱,遇到八爷这般凡事讲求‘服众心’的清官,也是徒劳的了,可是此理?”
胤禩听的笑了,见黛玉的茶冷,忙另外给倒了一盏,口中笑道:“怪道人说,世间女子有多少能人,只因深居闺阁,身耽女红诗画,不过感叹春去秋逝,草枯花凋,日复一日,至于终老,是以外人都不知道罢了。”
黛玉淡淡一笑,说道:“能深居闺阁,一生感花悲秋而过,半点不染世间杂事,又何尝不是幸运呢?”
也不饮茶,便对胤禩说道:“一己拙见,八爷见笑了,黛玉还有事,就先告辞。”
胤禩见她就去了,连忙叫道:“林姑娘——”
黛玉站住,问道:“八爷可还有事?”
胤禩想了想,笑道:“多谢姑娘指点,若有困惑,再来请教姑娘。”黛玉听了,并不言语,转身去了,胤禩见黛玉没有丫头跟着,连忙叫了自己的贴身丫头送黛玉回去,回思一番,那黛玉没有言语,便是默认,今后岂不是多了许多和她接触之机?很为自己的灵机一动庆幸,心情十分愉悦。
因黛玉办法终比御医刻意耽误的好,果然按照她所说,寻了几个心腹,打扮成百姓千里迢迢来告状的模样,奇冤奇苦,官府亦不能徇私舞弊,是以将老将军名正言顺地‘看视’起来,胤禩因此一事,便常常来寻黛玉,两相聊起,无非是事情进展,那官员的举动等事,黛玉依旧是淡淡的态度,不冷不热,虽偶尔也会星星点点出些主意,却只限于此事,一旦胤禩提及无关的,黛玉或借故告辞,或沉默不应,久而久之,胤禩也知道了,黛玉之所以如此,不是愿意,而是因为这件事和胤祥等人有关,她是因为这一点才肯帮忙,仅此而已。
尽管如此,胤禩还在自我劝慰,没关系,慢慢会好的,因为他没有一个好的开始,所以后天地努力就要艰苦些,人和人之间的感觉是要靠培养而出的,不管怎么说,他二人可以有个由头相处,这就很好。
有时胤禩一人独居,想起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会奇怪,他不太相信现在的他是曾经那个曾在老九老十等人面前大放豪言‘我胤禩一生唯有大业,绝不屑儿女私情!’的那个胤禩,不太相信现在的他,就是三番五次将额娘为自己精心挑选的美貌宫女驱逐身边的那个人,他有时候会揉着额头,对自己说‘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不过是一个女子’,可一旦和黛玉相处一起,之前所有所思所想都立时轻若鸿毛,仿佛和黛玉一起,他的一切都能够提升到一种新的境界,在这种境界里,所谓的虚荣,富贵,光环,功勋,都是在脚下踩着的,是要低头去看的,而之前的他,却将这些都沉沉地背在身上,言行举止,无不被其制约,诚然,这些所谓的大业,的确能给他一时的快乐,却也让他不堪重负,身心疲惫,而在黛玉身边,他是轻松的。
从前他认为自己是赌气,是要那种征服的快感,现在不是了,他从前不涉足情感,也是觉得男儿一旦涉足此处,会变得卑微,变得可怜,他胤禩才不要这样!可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陷了里面,因为就连向来傲气十足的他,如今竟然想,不管黛玉现在为了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能和她在一起,这就行了。
这日墨笛来报知黛玉,说胤禩邀黛玉在紫菱洲说话,黛玉很是吃惊,因问道:“紫菱洲不是二姐姐住的?他如何在那边请我呢?”
墨笛见黛玉问起,便看看左右,小声笑道:“姑娘不知道,这府上大老爷欠了孙家的钱,没银子还,想要把二姑娘嫁到孙家去抵账呢,如今我们上下都知道了,我们爷见二姑娘可怜,想帮帮她,便先租用了紫菱洲,把租金给了大老爷,叫他还钱去呢。”
黛玉也曾隐隐约约听到贾赦欲将迎春嫁给孙绍祖一事,据说那孙绍祖并不是怎样一个好人,却不知是因为欠了钱,既要嫁女偿还,想必不是小数目了,却不知这样事,是谁传到胤禩口中的,何以他这么快就知道,想起一则,因问:“便是租用,如何用得那许多银子?”
墨笛笑道:“明着是租房子,付租金,暗里也不过是变了债主,让大老爷欠他的钱罢了,好让二姑娘不至于受苦,我们爷做事向来如此,明明是好事,他却不愿意让大家知道了,非要寻个由头,弄出他不过为了利益为之的模样来,好让人不用借故夸赞,他也不用不好意思。”
黛玉听了,心思:他会不好意思么?不由得莞尔,却因胤禩做了这一番好事,平生了几分好感,静静笑道:“怪道我昨儿见大太太拿着银子,说要给老太太,老太太说‘既是他要住,就让他住去罢了,这么几两半银子还巴巴的拿来做什么’,原来是为的这事。”墨笛笑道:“原来姑娘也见了,正是为的这个呢。”
黛玉便笑着点点头,因吩咐了春纤几个看屋子‘别我一回来,你们都没影儿了’,便换了衣服,扶着雪雁,向紫菱洲去了。
如今紫菱洲既已被胤禩租用,半日便变了模样,少了几分阔朗,多了几分雅致,珠帘未去,香烟微熏,成了颇别致的客室,黛玉进来,笑道:“你的‘军国大事’,就打算在这里办么?若我看来,用作书房和卧室倒罢了。”
胤禩请黛玉坐,丫头上了茶,依次下去,胤禩亲为黛玉沏上,笑道:“每次都是在冰天雪地里请你说话,也不是长计,这样倒好。”
黛玉笑了,吃了口茶,眉头轻蹙,问道:“这是什么茶?”
胤禩笑道:“你且说什么味道?”
黛玉又品了一口,说道:“说不上来,像茶又不像茶,很香醇的,还有股子清香的甘甜,从前没吃过的,究竟是什么茶叶?”
胤禩呵呵一笑,说道:“茶叶也不过是贡茶罢了,并没什么稀奇,倒是这原水可贵,这乃是西域雪山老寒松上的雪,那松只寥寥几棵,生于千丈高的山腰上,将落于其松针上的第一场雪弄下来了,配上波斯来的香蜜,印度来的花露,精心调制,密封坛中,埋于地下,至少十年,待要喝时,只取出一小勺来,将少许高山清泉水烧热了冲泡,就是这个味道了。”
黛玉点头笑道:“我说呢,原来这么金贵,说到底,也不过是香蜜和花露的好处罢了。至于所谓寒松上的雪,高山清泉,也还都罢了。”
胤禩听了,忙笑道:“香蜜和花露算什么?你可知千丈高的雪山,何其寒冷?能取到那松上的雪,又是何等的不容易?”
黛玉摇头一笑,道:“千丈高的雪松,和平常的雪松,有何两样?难道就因为它生得高,就是仙松了不成?难道落在它上面的雪,就是仙雪了么?若没这香蜜和花露,你只用雪水冲茶试试看,想必尚未如甘井水冲茶,来得好些呢,这茶不同凡俗之处,不过是一股子奇香,奇香非是罕雪而生,而不过是香蜜和花露之功罢了,八爷偏夸耀这雪水何其难得,若我是那取雪的人,我才不做这等费力的事呢,只随便弄点雪来,说是高松上得的,难道别人还爬到雪山上去,验明一番不成?”说到此,抿嘴一笑。
胤禩从未见黛玉露出这样善辩顽皮的一面来,一时有些痴痴的,本来想好的话,也忘了,不过说了一句‘说的也是’,呵呵笑了。黛玉见他如此,觉得自己说得多了,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过身去,静默片刻,问道:“八爷找丫头叫我来,可是有事说么?”
胤禩一怔,想了想,笑道:“是有事。——前两日,我按姑娘说的,找了个能言善辩的人对那人循循诱导,陈述厉害,让他自己计较轻重。”
黛玉问道:“那他怎样?”
胤禩摇头道:“还是很硬,这是一个曾和先祖饮血沙场的人,正是因此,胆子很壮,去劝说的人倒被他骂了个无地自容出来,他发起痴来,不是痛斥大骂,就是不吃不喝,满屋满院子的兵士都拿他没办法,他还一声声扬言‘找先祖说话去’‘沉冤似海,死不瞑目’,听说昨儿又对着先祖的赠物,在院子里冰凉的石桌边坐了一晚。不言不语,谁劝也不回去。”
黛玉心生疑惑,蹙起眉头,说道:“这样作为,这样的话,不该是一个贪官恶官做出说出的,八爷之前所言,确定没有冤了他么?”
胤禩忙笑说道:“怎么这样想?我虽然苦于没有他致命的证据,却有十分的把握,他确是极其危险的人物,你切勿因他一时的行为被蒙蔽了,岂不闻‘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这句?不到最后一刻,他自然是做足冤屈的样子来的,若露行迹,岂不是自掘坟墓了?”
黛玉点了点头,说道:“话是如此,只是自古以来,唯有真正清白者,方能大义凛然,若他果真是一个污浊之人,能轻易将八爷派去的能人骂得‘无地自容’,能让满院子的兵士都‘没办法’,这样震撼人心的能力,我的确很吃惊,只能说,是我见识太浅了。”
胤禩心中一震,忽觉得是自己说多说漏了,连忙笑道:“不是你见识太浅,而是官场百态,超出你我的想象之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他果真是无辜的,我自然给他一条活路,若非如此,我也自然要为万民做主,凭他昔日多高的功劳,有多深的道行,我也一样会严肃办理的!”
黛玉点头不语,垂头吃茶凝思,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向胤禩提出一请,‘不要对那官员动用刑罚’,因她所知所解,以及对胤禩了解来看,既软的不行,只怕他们是要来硬的了,她知道现如今她的意见,只要合情合理,胤禩多半会采纳的,但黛玉到底没有说,她强迫自己不去追究心中隐隐的一点不安,而去想被那官员暗征赋税的百姓,想那些因为他们这些翻云覆雨的人而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之人,想一旦略有松懈,出了纰漏,将来可能出现的种种可怖后果,想一旦放虎归山,所能给林珑等人带来的危险和不测,然后,黛玉觉得,沉默是对的。
也许果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句作祟,七天以后,一兵士匆匆忙忙来对胤禩报告,李将军死了。
胤禩大为震惊,连忙跃过书案,一把揪住兵士的脖领,问道:“怎么死的?你们是怎么看的!”
兵士哆哆嗦嗦,说道:“八爷饶命,不是我等看护不周,自从百姓状告李将军,李将军就整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他不许别人进屋子,常常自己在屋子里说话,有时又大笑,今早我们去送饭,发现李将军已经气绝身亡,是自杀的。”
胤禩双手扣着兵士的肩膀,脸色渐渐变红,越发用力,兵士剧痛,却只能咬牙强忍,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好半晌,胤禩才松手了,有些痴愣愣的,口中说道:“知道了,下去罢。”
兵士如获大赦,害怕胤禩反悔,踉踉跄跄地逃出了屋子,情急之下,不择东西,竟然险些撞到了人,抬头一看,见是两个极标致,极美貌的姑娘,更哑口无言,连忙避到一边。
这两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宝钗和妙玉两个,原来那日湘云告知胤禩迎春将嫁内幕,宝钗见胤禩听了湘云建议,和黛玉走得甚近,较之从前更有说有笑了,气极醋极,一时生念:八爷之所以痴迷颦儿,还不是因为她文章书画,长得貌美?若抛却这些,她还有什么?
便想到身边有一妙玉,论腹内文章,论琴棋书画,论样貌身段,哪一样都不差了黛玉什么,便欲将其对胤禩引荐,倘若胤禩果真将对黛玉的心思转到妙玉身上,妙玉是她摆弄得了的人,那时自然又有一番道理。
自以为此法甚妙,便趁着今日胤禩心情好,将妙玉带出门来,只说让其跟着去聆风居‘见见姐妹们’,却一径带到胤禩书房来,敲了门三遍,也没听见胤禩说声‘进来’,便轻轻将门打开一个缝,见胤禩正在椅子上坐着,妙玉也看见屋内的人,便有不去之意,宝钗哪由得她?硬拉扯着进去了,笑道:“八爷。”
胤禩抬了抬眼,面无表情,宝钗便拉扯妙玉,对胤禩笑道:“八爷,这个是妙玉,承蒙八爷平日关照,今儿她特特求了我,来看真佛呢。”便看妙玉,小声说道:“姐姐既都到这儿了,还扭捏什么,还不见过八爷么?”
妙玉面色通红,犹豫了犹豫,只得屈身说了句“八爷。”
胤禩依旧面无表情,看了看妙玉,又将目光定在宝钗身上,半晌,问道:“谁许你们进来了?”
宝钗的笑容凝在脸上,怔怔说道:“我见八爷在屋子里——”
胤禩又问道:“谁许你们进来了?”
宝钗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笑了一笑,比哭还难看,忙吞吞吐吐说道:“八爷恕罪,是奴婢的错,奴婢再不会不宣而入了。”
胤禩深深喘了口气,闭上眼睛,将头枕在靠椅上,齿缝间蹦出几个字:“爬着出去。”
又轻声补充道:“像狗那样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