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在你们入睡后,偷偷地走进房间, 把我看见的东西都放到口袋里去,然后悄悄地走开,那才算偷。但现在,我是当着你们的面把它拿走的。你们胆敢抓住我的手吗?……”他四下看了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想想,这能叫做偷窃吗?”
“这只金杯是我祖传的物件!”伯爵夫人尖叫起来。
“它是你从祖先那儿继承下来的吗?……你的祖先是不是五金匠?”
“是国王恩赐给他的!”
“国王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国王也是五金匠吗?是他打造的?”
大厅里又寂静下来,因为谁都没有兴趣跟他争辩。可是,强盗仍不放松地往下说:
“为什么国王不把金杯赐给我的祖先?……他们只知道从我祖先那里搜刮财物,连小小的东西也不放过。”
他愈是往下说,声调愈是激昂,最后干脆变成了叫喊:
“我从做孩子的时候起,就经历过这一切了。稽征员不是同警察一起来的吗?不都是带着枪?难道他们不是像蚂蟥那样吮吸我们的鲜血?把一袋袋麦子抢走的,不正是他们吗?嗯,难道说这不是偷盗、抢劫?”
“那是执行法律!”伯爵夫人也叫喊起来。
“法律……难道法律规定世界上的穷人穷一辈子?祖祖辈辈穷下去,直到世界末日?富人永远是富人?难道说这就是上帝的第一个法律?”
强盗驳斥了伯爵夫人污蔑穷人不爱劳动、游手好闲的谰言,指出伯爵一家是靠剥削农民过花天酒地生活的。他们为伯爵翻半公顷土地,才得到七个铜板的工钱,而一天没有十个铜板是无法过活的。反过来要是让伯爵翻地的话,他连五个铜板也挣不到。对于蒂阿企图通过对农村田园牧歌式的描叙和歌颂来规劝他改邪归正,回到乡村去从事劳动,他却嗤之以鼻,用事实反驳了蒂阿的看法。他指出在农村只有有钱人才被认为是好人,而穷人则被说成是坏蛋,这就是这个不公正世界的逻辑。
蒂阿辩不过强盗,便骂他是蠢东西,过着“不道德的生活”,要他把钱放回到桌子上,立刻离开。
强盗愈是贪婪地望着她,内心愈感到不安。他无法想像,蒂阿怎么会跟自己妻子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呢?他曾经多次对妻子说,除了使用强力外,没有别的办法。那时妻子也是这么骂他的。后来她病死了,他以为从此可以自由了。没料到眼前又出现一个女人;她身体虽然纤弱,意志却像他的妻子那样坚强。
蒂阿想站起来走开,强盗突然怒吼着命令她坐下。她受不了一个鲁莽的农民向她下命令,用眼睛暗示安多罗保护她;然而只是在强盗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枪的时候,安多罗才哆哆嗦嗦站起来叫强盗冲自己开枪,接着像被判处死刑似地坐到原来的座位上,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蒂阿便冷冷地、强硬地对着强盗叫喊:
“你的罪过比抢劫还要大,因为你想要扼杀灵魂。……你想要把我们变成你的仆人……在你将要受到法律应有的制裁之前,我要告诉你我对你的意见……。
她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强盗走去,站在他面前,盯住他的眼睛,照着他的脸打了一巴掌。
几乎是同时,强盗从他的同伙手里接过武器,扣动扳机,子弹砰的一声飞了出去。
跟着大厅里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强盗摆摆手,向他的同伙示意;不一会儿,他们就从门口那里消失了。
这时,安多罗伯爵赶忙走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蒂阿。
“放开我!”蒂阿说。她并没有受伤,由于精神上受到刺激,无力地倒在安多罗伯爵怀里晕过去了。
约尼是个青年农民,居住在离布达佩斯约三百公里的一个穷乡村里。他家中上有父母,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妹妹和两儿一女,却无半分土地,全靠替地主当雇工过活。一年前妻子病死后,他在家里实在呆不下去,就外出到布达佩斯做工。他的工钱很少,省吃俭用,挤出点钱寄回乡下,勉强养活七口之家。
由于生活所迫,约尼加入一个劫富济贫的强盗集团。那天晚上,约尼跟一个伙伴在伯爵庄园作案后,无法再在布达佩斯呆下去。按计划约尼负责率领一批命运相同的人一起逃往美洲谋生。他对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的老父母和幼儿幼女放心不下,出走之前,无论如何要回去见他们一面。
案发后,全国都在追缉约尼和他的同伴。因此,约尼只好绕一个大圈,走了好几天才到家。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黄昏,天色阴暗,道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得用力把靴子从地里拔出来,跟着下一步又重新陷入那厚厚的、黑得发臭了的烂泥里去。教堂高高的尖顶仿佛要吞噬掉整个村子。晚上,所有的门窗都是黑魆魆的,人们都呆在屋后的小房子里,在一盏小豆油灯或煤油灯旁,或干脆就着灶里燃烧着的木柴的昏暗的光干活;村里那些用烂铁皮或茅草做屋顶的低矮房屋,总是那样不和睦地拥挤在一起。
走着走着,约尼心里想:“人们为什么要这样生活呢?”他的生活不是比这里的烂泥还糟糕吗?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他带回家来的只是穷困和恐惧。在人们中间没有他立足之地。
离家的时候,他是一个失去妻子的人,现在回来了,又好像成了一只被人们追打的丧家之犬。然而,在庄园见到的那个美貌少妇,使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火焰在燃烧,犹如席卷森林的烈火虽然被扑灭了,但残烬仍在冒烟。
他想,要是上帝恩赐给他这样一个妻子,他会感到满足的。当然,穷人无论如何讨不起像她那样的女人。不过,可能的话,他会娶她的……但愿上帝真的对穷人发慈悲……遗憾的是没有这样的上帝。
他惟一感到轻松的是,巳经把金杯邮还给那个美人,还附去自己的那条金链。……卡斯里蒂·保罗夫人,邮包上面是这样写的……由他口述,邮局职员代笔的。
他肩上的皮囊里有许多钱,他把钱全装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瓶里。假如被人认出来,一切就完了。他是不害怕绞刑架的,只担心孩子们要替他背上坏名声,还有那位漂亮的少妇……
他终于走到自家门口——一间低矮的房屋门前。他差一点认不出它来了。他离家时,门口还有一排篱笆,可现在许多枝条已经被抽掉,八成是当柴烧了。
他急速地敲打着屋门,紧跟着就把它推开了。因为屋里黑魆魆,只听到有人从里屋出来,接着传来母亲的声音:“……约尼,是你吗?”
他突然感到心头紧缩了一下。难道母亲在黑暗中也能将儿子认出来?或者是她呼唤儿子已经成了一种本能的习惯?泪珠不知不觉地从他的眼眶流下来。
母亲迫不及待地在黑暗中摸索到儿子身边,紧紧拥抱他,亲吻他;他嗅出母亲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汗臭味。
这时,父亲点亮了油灯。老人家头发全斑白了,光着脚,穿一身脏得发黑的衬衫和裤子,额角和脖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
最后,轮到孩子们拥上来搂住他的脖子亲热。天伦之乐使他暂时忘却心中的苦恼。
母亲告诉他,大妹妹约菲又要生孩子了,连做尿布的旧衣服都没有。为了省油,二妹妹约里斯卡到点灯的人家做针线活去了。当童养媳的小妹妹芭莉,接回家来的时候,被婆家的人虐待得只剩下一口气。这时芭莉正坐在铺在地上当床用的一堆稻草上,呆呆地望着人,头上连一根头发也没有了。约尼非常气愤,倘若这时小妹妹婆家的人在他面前,他会杀死他们的。
他向母亲要点吃的。母亲对他说,面包是没有,只有一些葱。孩子们是吃大葱当晚饭的。
母亲死死盯着他带回来的皮囊,老问里头装着些什么东西。他只好从里头掏出一块大面包和一节香肠。全家老小像饿狼似的,转眼工夫把面包和香肠全吃光了。
父亲默默无言,戴上破帽子出门后,母亲仍缠着他的皮囊,趁他不备的时候,把手伸进皮囊,还说她摸到一只密封的玻璃瓶。约尼又气又急,冲母亲大吼:“你最好不要碰它,明白吗?”老妇人似乎醒悟了,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但她仍以惊异的目光盯住那只皮囊。约尼把里头的衬衫和零星食物全拿出来后,母亲才罢休。约尼把皮囊高高挂在墙上,正考虑是否安全的时候,一个乡警推门进来了。
乡警在出来巡逻的同时,顺便进来看看他的未婚妻约里斯卡。他看到墙上挂的皮囊,一定要拿下来看看,因为上司有命令,对每个旅客的行李和证件都要检查、核实。全国各地都下了通缉令,出两千块赏钱捉拿强盗约斯卡。乡警对这笔赏钱垂涎欲滴:“为了这两千块钱,就是强盗的母亲也会把他交出来的。”并夸口说,他当时若在老家(安多罗伯爵庄园附近),这两千块钱他就稳拿了。约尼从皮囊里拿出的一件漂亮衬衫,勾引了乡警的心事。他虽有薪水,但父母都是穷人,担心如果不能为新娘买足衣物,约尼的父亲可能就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他没有心思再去查看皮囊,叫他的警官到别处去执行任务了。其实约尼也有思想准备,万一乡警摸出皮囊里的玻璃瓶,他是会用桌上的尖刀扎死妹妹的未婚夫的。
第二天一大早约尼的好友安德烈来打门。他打算组织一支伐木队,凑不够钱数,来邀约尼入伙。他以为约尼从佩斯回来,肯定会有钱。约尼很为难,他寻思:要是把钱拿出来,将会有活干,一家人的生活就有了着落。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因为他无法解释他何以有这许多钱。
他没有同意入伙,但答应陪安德烈去同林场监护官苏拉洽谈。安德烈像着了魔似地恳求林场监护官把伐木地段让给他。
苏拉要安德烈先交钱。安德烈从约尼那里弄不到钱,只好把老婆陪嫁来的土地押出去,凑足一笔钱交给苏拉。
约尼回到家门口,看见母亲腋下夹着一个包袱往外走,说是给刚生孩子的大妹妹约菲送床单去,还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约尼大吃一惊,他拿回来的还有一整个大面包呢。母亲承认,“是的,不过那个面包我已经给约菲拿去了。我可半口也没有吃。我马上给你拿一些回来。”他进屋掀开床上的铺盖,发现床上空无一物,他妻子身后留下的衣服、被单,全都不见了。再看看那些孩子,全在地上翻滚打闹,有时还用舌头舔身上的脓疮,他气愤极了,这是狗一般的生活呀!如果老是这样下去,他宁愿先杀死自己的孩子,然后再上吊。
约尼草草吃过晚饭,倒头睡下,醒来时听说村里出了乱子。他操起一根短棒,朝村公所跑去,远远就看见那里站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突然觉得周身的血液在沸腾。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村公所前面聚集过这么多的人。他从几个农民那里知道,村民是为那块林场和牧场的事来同村长讲理的。原先那里是一片沼泽地,一八四八年前,贵族地主驱使村里的农奴去排干沼泽。一八四八年解放农奴时,这块土地变成村里的公地。人们在那里打柴,放养牲口和家禽。可是现在过了四十八年,老贵族地主的后代拿出地契,要把它占为己有;因为按照法令,在五十年之内,原主可以收回过去的地产。
起先约尼觉得这件事跟他关系不大,因为他既没有牛羊也没有鸡鸭。可是相同的命运使他很自然地站在穷苦农民一边。尤其是当他听说林场监护官事先知道要收回土地,骗了安德烈的钱后,连夜卷逃时,气愤极了,恨不得一下子把苏拉打死。
人群越聚越多,没有领头的,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有些人只是拿胆小怕事的老人出气。
约尼如梦初醒,挺身而出:
“林场是村里的。牧场也是村里的。”
“对呀!对呀!”群众在怒吼。
“土地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土地是属于上帝的。上帝只把土地赐给那些照管土地的人们。土地是属于耕种土地的人的。”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叫喊:警察!村民默默地给一队骑马来弹压的警察让出一条道。大伙对列队站在村公所门前的警察,投去愤怒的目光,然而已经有一些人打算溜走了。约尼一直站在一条石凳上,比大伙高出一个头。他镇定地发出洪亮的叫喊:
“大伙全留在这儿,谁也不要走!”
瞬间,人们都自觉地站住,同时有人伸手拉了约尼一把,他很快就隐没在人群中。
正当骑马的警官要驱散人群时,首席法宫乘坐一辆轻便马车来了。人群下意识地闪开一条道,让他的马车径直往村公所大门驶去。他先是责备村长和村文书没有尽职,要村长向村民宣布将土地归还契约持有者的法令。
村长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深知自己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在愤怒的村民正高喊要打死他的时候,他是死活不肯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