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观念的嬗变与文体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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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周大新的长篇小说《走出盆地》序

大概在两年前,大新就告诉我他正在试着写一部长篇小说,并相约在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问世之日,为它写篇序文,当时我就慨然应诺。前不久,接到大新的信,并随之寄来他即将发表在《小说家》1990年第2期上的长篇处女作《走出盆地》的校样,希望我能践两年多前之约。我当然没有任何推辞的理由。我读着这部作品,作者又一次把我带到那个充满民俗风味和时代气息的小盆地里,去领略他所创造的一个多彩的艺术世界的美,并同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共同经历命运的起落和生活的悲欢,而在他精心构筑的文体中,又发现了不少新的艺术尝试。这一切,都使我兴奋不已,我乐于把先睹之感和由阅读这部作品而引出的关于长篇小说创作问题的一些思考告诉广大读者。总观周大新近些年来的小说创作,可以发现,它们的取材范围都离不开生他养他的豫西南那个小盆地和哺育他成长的人民军队的军旅生活,而他又善于把盆地生活与军旅生活交叉起来写。诸如获奖的短篇小说《汉家女》和《小诊所》,还有引人瞩目的中短篇系列《豫西南有个小盆地》中的篇什,都表现出他对故乡的依恋和对变革中的小盆地的热切关注和深入思考。似乎可以这么认为,由于童年经验在创作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和对小盆地变革中现实生活的关注,以及对小盆地的悠久历史和生活风情的深入考察,写盆地、写盆地意识、盆地的变革和人们走出盆地的愿望以及为此进行的奋斗,成了周大新小说创作一个重要的母题。从写什么(亦即题材的选取和主题的提炼)这方面来说,《走出盆地》正是周大新前一阶段创作的一个小结,这表现在写盆地的题材上的总汇和主题上的深化。周大新在创作中一向是既注意写什么又注意怎么写的,他既注意作品思想内容上的开掘,又注意作品文体上的多方面的探索和创造。在《豫西南有个小盆地》这个系列里,就可以看到周大新在小说文体创造上有比较自觉的追求,这个系列中的大部分篇什在文体上都有一定的讲究。现在我们读到的这部长篇小说《走出盆地》,在文体的创造上,尤其在结构和叙述方法上,有了新的探索和成就。因此可以说,《走出盆地》又是周犬新近几年来小说文体创造的一个总的展示。正是从写什么和怎么写两个方面,我把《走出盆地》看作是周大新小说创作道路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作品,并把这部具有相当深厚的思想内容和独特艺术风貌的长篇佳作推荐给广大读者。

《走出盆地》正如它的副题所昭示的,写的是生于长于盆地的“一个女人的生活和精神简历”,亦即叙述这个女人命运的几起几落和她同命运抗争的故事。小说的女主人公邹艾生长在一个极普通而又畸形的农民家庭里。她的母亲由于“一门双承”的陋习成了她父亲两个妻子中的一个,且是“小娘”,解放了,实行《婚姻法》,在她父亲“两个选一”时,她母亲“彻底自由”了;由于这个可怜的农村妇女有着极强的贞节观念,于是终身寡居。邹艾就是和她不幸的母亲一起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并在逆境中铸就了倔强的性格的。她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闺女。穷困使她过早地辍了学,绣“忠”字使她被发现,成了大队妇女大队长。当她的生活出现第一个转机和经历初恋的幸福时,大队革委会主任秦一可野蛮地占有了她,破坏了她的贞操,使她的生活第一次跌入低谷。在大队卫生室老医生陈德昭的帮助下,她又到卫生室学医,靠她的努力很快成了一个农村医生,在公社组织的赤脚医生诊疗比赛中,她取得了第一名,于是她得到了走出盆地的机会,参了军,成了部队医院的卫生员,走完了她人生的“第一步”,也是走出盆地的重要的一步。在部队医院里,靠她的坚韧的奋斗进取,她在不长的时间内,经历了从卫生员一护士一医生的职务上的升迁,更重要的是靠她的质朴的美和心计,战胜了情敌金慧珍,在感情上俘虏了巩厚,成了巩副司令员的儿媳妇。这个身份的改变,也改变了她作为小盆地一个贫困农家姑娘的命运,登上了她人生道路的顶峰,尤其是新婚蜜月回乡禱亲,使她出尽了风头和享受到了权力带来的不尽的荣耀。但是公公的猝亡,丈夫的自杀,又一次使她跌入命运的深渊,她不仅不能提升为医院政治部主任,且被复员,只好带着女儿茵茵回到了她那在盆地里的故乡。她在人生道路上走了一个圆圈:走出盆地,又回到盆地,她们孤儿寡母,孤独无依,但她没有向命运低头,靠她的努力,办起了“康宁诊所”,后又发展为“康宁医院”,但是一次误用假阿胶制药,造成重大医疗事故,使她的“康宁医院”破了产,她也险些进了监狱。这对她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这时,当老四奶劝她认命,告诉她,“人哪,都有个命,命里该你吃三升米,你想去吃一斗,能行?”时,她断然答道:“给三升我不干!只要有人吃一斗,只要男人们分一斗,凭啥只给我三升?我偏要挣来一斗吃!这回又败了,败就败,总有一天我会胜!”不认命,不向命运低头,而是不断地同命运抗争,这是邹艾最基本的性格。在不长的人生道路上,她经历了几次的大起大落,她从不认输,她表示:“人的命真是一本书,我那本书哪一页上写啥就得由我自己动笔,谁替我写我要改!”这句话,可以说是邹艾人生道路上所跨越三大步的总概括,也是她同命运抗争最重要的精神力量。我们看到,作者不仅变换多种叙述角度为我们描述了女主人公几度起落的生活简历,更重要的是揭示了她的精神世界,描述了她同命运抗争的精神简历。这样,邹艾这个人物就相当立体地站立在读者面前了。当然,作者除了刻画邹艾不屈服于命运,不断同命运抗争的基本性格外,也用相当细腻的笔触刻画了她的报复心理和争强好胜、忌妒心理等等,例如写她在战胜她的情敌和同学金慧珍成为大军区巩副司令员的儿媳后,利用她的地位不断地整治金慧珍,她同丈夫巩厚荣归故里后,对秦一可进行报复等等,都写得相当精彩。这些描写和多方面性格的揭示,使邹艾的形象更丰满更真实。从上面的简要述评中可以看到,邹艾实际上是周大新笔下众多盆地女人形象的总结。因此,尽管她走出盆地又回到盆地的人生经历重复着一种人生的原型经验,但由于她是属于盆地的,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和盆地意识,又着重揭示其性格中同命运不断抗争进取奋进的积极的一面,因此这个人物形象仍然具有新的意义。当然,也不能不指出,由于只写地的抗争一面,看得出作家主观意图对人物命运的制约,这多少影响了人物性格的真实性和丰富性,这也许正是这部作品的微疵。

用比较集中的笔墨写一个人的命运,刻画一个人的形象,而且基本上取得了成功,这表明《走出盆地》达到了相当的艺术水平。我们看到,作者不仅用相当集中的笔墨写好邹艾这个女性形象,而且围绕她刻画了邹艾娘、老中医陈德昭和他的儿子陈开怀,巩厚和他的一家,秦一可、金慧珍等众多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都是为陪衬邹艾而设置的,没有很完整的故事,但却都有独立的位置和鲜明的性格。例如认命的邹艾娘在某种意义上是为衬托邹艾不屈从命运的性格而设置的,但是作者在开头的篇章里用不多的笔墨就把这个认命的苦命的上一代盆地女人写活了。老中医陈德昭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善良,爱邹艾娘,也爱邹艾,帮助邹艾渡过不少难关,尤其是邹艾被秦一可野蛮地占有,身怀六甲被遗弃之后,是他收留邹艾到卫生所,不仅妥善地处理了她怀孕的事,还传授了髙超的医艺;后来,邹艾参军后需要他支持配制一种药时,他又派陈开怀到部队协助邹艾。但是他明知邹艾与陈开怀相爱,只是因为邹艾失了身,他却宁肯认邹艾为女儿,也不愿意邹艾成他的儿媳,这又暴露出他的封建观念。作者在写陈德昭这样的陪衬人物时,也表现出很强的分寸感。可见他的艺术态度是很严肃的。我们看到,在刻画从部艾到各种类型的陪衬人物的形象时,作者除了运用角度多变的叙述外,大多采用精细的细节描写,这种朴索的白描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例如写邹艾到部队医院后第一次买乳罩戴乳罩的情景和心理活动,写邹艾当了巩副司令员的儿媳并主管家务后整治对她母亲不恭的老保姆等细节,都是相当精彩的。当然,给人留下更深刻印象的,也是作为这部作品鲜明艺术特色的要数作者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叙事方法对女主人公复杂内心世界的描绘和解剖了。正是这些心理描写,表现出邹艾的不认命的倔强的性格,并如此强烈地吸引住读者。

读了《走出盆地》,使我兴奋和引我思考的还是作者在长篇小说文体方面所进行的艺术探索和取得的喜人的成果。本来像《走出盆地》这种只写一个人的命运、时间跨度较大、单线纵向展示的作品,是容易写得单调的,但是,由于作者有比较强的文体创造意识,注意不断地变换叙事角度,渲染叙事环境,把握叙事节奏和情调的变化,并在三个部分里用神话故事与叙事主线形成一种共鸣照应的关系,因此使本来容易写得单调的故事变得丰富起来,平添了不少韵味。从结构上来看,小说按女主人公邹艾生活道路上的“三步”分成三大部分,这三个部分,基本上是纵向单线展示的,虽然其中不少跌宕起伏之处,首尾在情节上相互衔接,形成一个圆环,但还是容易显得单调。于是作者在三个部分里变换了几种叙事角度:“第一步”写邹艾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和走出盆地第一步,其中也有对部艾娘身世的追叙,这一部分,作者采用“我”与作为主要叙事者“老四奶”对话的方式来进行叙事,大体上用第二人称和第一人称交错的叙事角度,这种叙事角度和追叙的语调,使人倍感真切;“第二步”写邹艾参军到部队医院直至复员回盆地的这一段人生经历,则完全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大都是邹艾的自述,这种叙事角度,更易于展示女主人公的内心活动。而这一段经历又是作为“我”同她的老同学、昔曰的情敌金慧珍追叙往事的叙事方式进行的,同“第一步”的叙事比较起来,既改变了叙事人称,又改变了倾诉对象和改变了叙事环境;“第三步”写邹艾复员回乡后的经历,这一部分,倾诉对象又更换为邹艾的女儿茵茵,也采用追叙的语调,大部分用第二人称的叙事角度,间或用第三人称。综上所述,可以看到,由于在三个部分(即结构的三大板块)里都注意到叙事角度、叙事人称、叙事语调和叙事环境的变化,同时又注意到变化的自然,使这部小说读起来既丰富又自然,弥补了它单线纵向展示一个人命运容易单调的缺陷,创造了一种独具艺术风貌的长篇小说文体。值得称道的是,这部作品三个部分都穿插与主线平行的神话故事,第一部分是玉皇爷三仙女同南阳将军恋爱悲剧故事,第二部分是土地爷的小儿媳唐妮同挖红薯的小伙南阳的爱情悲剧故事,第三部分是阎王妃子湍花同在阴府迷魂锅前值班的年轻男仆南阳的爱情悲剧故事。这三段故事都同主线交错断续进行叙述。这三段情节相近又带有某种象征意义的神话故事,一方面在意义上和邹艾走出盆地的故事相照应,同时又使那漫长的单线叙事得以调节,形成一种叙事的节奏感。因此,作者在叙事主线的同时穿插这三段故事,绝非闲笔,而有其良苦的用心,也取得深化主题和调节叙事节奏的良好效应。

新时期的长篇小说创作有了较大的发展,不仅作品数量日渐增多,更重要的是出现艺术探求多样化和文体意识强化的趋势。全景式地展现生活原貌,能够概括一个时代、创造各种艺术典型折射时代精神的史诗型的作品,固然还是不少长篇小说作家追求的艺术理想,但决不是长篇小说唯一的艺术模式。长篇小说也有了各种各样的写法,而各种写法只要是精美的,能够给读者提供审美观照和思想启迪的,也都受到读者欢迎,也是值得肯定的。周大新的长篇处女作《走出盆地》,无论就其描述一个普通女人大起大落的命运和不认命不断同命运抗争的精神给人们带来的思想启迪,还是在文体上精心创造的美好意义,都是值得肯定的。它所取得的成就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当然,我也热切希望大新把这部长篇处女作的成就作为长篇小说创作的艺术起点,而不是成为艺术顶点。

写到这里回头一看,这篇有意为之的序却有点不大像序,有点像篇蹩脚的评论。但是,重写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以评代序,请大新谅之,请读者诸君匡正之。

1990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