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观念的嬗变与文体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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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少年天子》的史诗特征

女作家凌力继《星星草》之后,经过数载惨淡经营,又向读者奉献了她的长篇小说新作《少年天子》的第一卷《髙处不胜寒》。初读这本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巨制,为凌力在历史小说艺术上臻于成熟而高兴,也为长篇小说艺苑中出现了一部具有史诗审美特征的力作而欣喜。在这里,我准备谈几点初读这部作品留下的印象。

《少年天子》主要准备写康熙,但是写康熙必然先写顺治,于是第一卷写的就是顺治这个满族统治者人主中原、坐定北京的第一代皇帝悲剧性的遭际,并通过顺治皇帝福临这个典型形象的塑造反映了满清统治者入关以后最初数十年那个各种矛盾交错的时代。在已经展示在读者面前的这部题为“髙处不胜寒”的历史画卷中,作者集中写了从顺治十年(此年顺治皇帝福临十六岁)到顺治十八年顺治“驾崩”这八年历史,并展示了相当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在这当中,既有满清王朝同南明复辟势力(包括云贵的朱由榔、东南沿海的郑成功以及蛰伏在京畿附近的复辟势力)的武装斗争,又有皇室中改革派与保守派尖锐的矛盾;既有宫中皇后废立以及姬妾争宠的明争暗斗,又有满汉大员之间此起彼伏的斗争,还有满清王公贵族之间的种种争夺,等等,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构成清初几十年一幅独具特色的历史画卷。在以上各个矛盾之中,凌力抓住皇室中改革派与保守派尖锐的对立这个时代的主要矛盾,作为整部作品的主线,加以充分的描写,从而表现那个时代的某些本质的东西。

满淸统治者积几代人的努力而入主中原,靠的是八旗武装力量,可以说是“马上得天下”;但是在人主中原之后,要以数十万八旗兵统治近亿人的汉民族,恐怕就不能完全靠“马上治天下”那一套了。顺治皇帝福临作为一个想有所作为的开国之君,他是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在亲政之后,先是受到了传教士汤若望和汉族大臣范文程等人的熏陶,后又受到董鄂妃乌云珠的影响,又得到孝庄皇太后的默许,“崇儒教、重文士、习汉俗”,总结前明制度的得失,力图推行一条“满汉一体”的改革路线,革除国初圈地、逃人法等弊端,严惩贪官、与民休息,缓和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希望“武功文治熔于一炉”,以便“得到古今中外从未得到的宝剑”,既大得于天下,又大治天下。以顺治皇帝福临为代表的皇室改革推行的这条改革路线,应该说代表了历史前进的方向。但是,由于他“革旧布新太急太快”,树敌太多,他的改革遭到了以简亲王济度为代表的满清王公贵族中的保守派的抵制和反抗,他们死抱着“敬天法祖”的信条不放,把福临“近汉人,习汉俗”视为离经叛道的行为,对他早有强烈的愤懑情绪,到了福临提出撤销满清统治者古老的制度一议政会议的打算并进行试探时,改革派与保守派的矛盾就进一步激化了,斗争也就公开化了。

后来,一直发展到济度纠集一批亲王准备废掉顺治的皇位,并乘他郊猎和祭奠崇祯陵寝之机举行未遂的政变,这种斗争就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虽然,顺治在母亲孝庄太后以及安亲王岳乐等辅佐下,粉碎了济度等政变的阴谋,但福临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及至他死后,他的三子玄烨即位之初,四亲王亲政,实际上又是皇室保守派的暂时得势。凌力用相当酣畅的笔墨来描述这场清初“满汉一体”与“敬天法祖”的改革与保守的斗争,对那个时代的本质作了相当充分的展示。但是,她并没有把那场几百年前的斗争现代化,而是忠实于历史,无论是这场斗争的某些重大史实,还是宫廷习俗礼仪以至玄武门三伏日洗象的民俗描写,都是经得起推敲的。因此,读这部历史小说,既可以了解历史,了解那个逝去的时代,又感到它同当前这个时代有某些息息相通之处,从而让我们从历史中得到启迪,吸取教训。这是我读这部小说时一个很大的收获。历史小说固然可以有各种写法,像《少年天子》这种重史实,事事必有依据的学者型的史传式的作品,是一路写法;而另一种在历史大背景下从人物和事件都进行虚构,也是一路写法;但我总认为,像《少年天子》这种写法,更严谨,更经得起推敲,更富于史诗的魅力。当然,我们不是说,《少年天子》在表现清初那个时代已经达到完美无缺的地步了,这部作品对南明复辟势力只作了侧面的虚写,对蛰伏于京畿附近的复辟势力虽然作为一条副线,让它时隐时现,但总的说来,这方面的描写还很不充分的,这多少影响到对那个时代的再现。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这部作品在抓住时代的主要矛盾,展示那个时代纷纭错综的斗争,从而再现一个历史时代,可以说是取得了相当髙的艺术成就的。正是在表现时代这一点上,使它具有史诗的审美特征。

近年来读到的一些具有相当高艺术成就和相当广泛影响的长篇小说,在塑造人物学习方面往往笔力不够集中,主要的人物形象往往不尽如人意力凌力的《少年天子》第一卷却不是这样,她用相当集中的笔墨成功地塑造了主要人物顺治皇帝福临的形象,并使之达到相当高的典型化的程度。福临是个悲剧人物,他的事业,他的爱情,都充满悲剧的色彩,因此,他的形象也就具有悲剧的审美特征和审美价值。福临的悲剧,一方面固然是历史局限造成的,他的改革事业在满清统治者刚刚进关的年代里进行,而那个时代又正需要他倚仗八旗的武装力量来肃清南阳的复辟势力、统一天下、固镇疆土,而刚征服的南方民心又在浮动,他却要削弱满清王公贵族的权力,实行“满汉一体”,这在他的事业上必然要酿成历史的悲剧,而他的事业上的悲剧又必然要造成爱情的悲剧。在第八章第一节里写到福临找到玉林法师要求剃度出家时,作者对福临想出家的原因有一段精辟的剖析:“……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福临自身的苦闷。如果他想一辈子享受欢乐,当一个穷奢极欲、腐败昏庸的君王,那他均不会有任何苦恼。但是偏偏他想有所作为,偏偏他又相当英明,偏偏他又处在满族初主中原的特殊历史条件下,他就得经受无数痛苦,正是这些痛苦,逼得他向佛门寻求解脱。”在这里,作者剖析的不仅仅是福临遁入空门的原因,也是他的改革事业演成悲剧的历史原因一满族初主中原的特殊历史条件。当然,凌力在塑造福临这个典型形象时,不仅揭示其历史的悲剧性,也深刻地揭示他性格的悲剧性。福临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他相当聪明睿智,多才多艺,可是有时又暴露出其野蛮残忍的一面;他作为一个帝王,表现得相当宽和仁惠,可是有时又相当暴戻骄横;他想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开国君主,可是又想出家当和尚;在对待乌云珠时表现出他对爱情的诚笃,有其感情上崇髙的一面,可是作为一个君王,他又纵欲无度,有时甚至用纵欲来摧残自己,表现出一种卑污的感情;在对待郑成功兵临金陵城下这件事情上,他始则惊慌失措,跑到孝庄太后那里叫喊“退出关外”,在受到孝庄太后训斥之后,又坚持要“御驾亲征”,这一切,都表现出他性格上的矛盾,正是这些矛盾,使福临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诸种矛盾的统一体,并表现出其性格的悲剧性。而作者也正是通过福临历史的悲剧和性格的悲剧,通过塑造这么一个典型形象观照了清初那么一个时代。加之,作者在塑造福临这个形象时,既通过各种社会和历史的矛盾冲突,又对他的心灵作了充分的剖析和描摹,这就使这一典型形象更具有审美的价值。除了成功地塑造福临的艺术形象之外,凌力在这部作品中还着力刻画了孝庄太后、乌云珠和济度等艺术形象。福临的母亲孝庄太后,“遇事不惊,处事明练,思虑周密,全局在胸,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但是,也许正由于作者把她写得太完美了,终觉形象不够立体;乌云珠,作者是把她作为美的化身来塑造的,她外貌美,心灵更美,作者赞誉她是“一荨白玉雕就的仙女,美得使人落泪,圣洁得使人下跪”,在她身上,也都寄托着作者崇高的审美理性,但是,也正是由于把她写得太完美了,太透明了,晶莹得一点杂质都不存,因此显得有点理想化。简亲王济度的形象在满淸诸王公贵族中给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他的保守,他的莽撞,他一而再地让子孙背诵祖宗家训,他的尚武精神,他对顺治皇帝“近汉人、习汉俗”的极度反感,都是表现得相当突出的。应该说,他也是他那个历史条件下的“这一个”。当然,《少年天子》中并不是所有人物形象都是塑造得如此成功的。但是,一部作品,既能集中笔墨成功地塑造福临这样具有相当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又写活了相当一批人物,已属不易了。

创造典型,反映时代,是长篇小说创作的中心课题,也是它最重要的审美特征。长篇小说作为“时代的史诗”,具有诸多审美特征,而创造典型,反映时代则是它作为史诗的主要特征。如果这样的理解不错的话,那么,《少年天子》第一卷在创造典型和反映时代所取得的成就,正标志着它史诗艺术上所达到的高度。当然,除此之外,这部作品在结构上善于把诸多矛盾交错在一起,形成一种立体交叉的结构形式,各章比较厚重、和谐,在刻画人物上注意多种手法的心理刻画,等等,也都体现了史诗的审美特征。

有人建议让写顺治的《少年天子》第一卷独立成篇,以后写康熙的再构成一部多卷本的巨著,我是赞同这个意见的。这样,可以更好地突出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以免作为写康熙的陪衬。当然,人们从《少年天子》的成功,也可以预见在不久将来诞生的《康熙皇帝》的不凡,我们充满信心地期待着。

198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