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中所塑造的王家其他几个工人形象也都是性格鲜明、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牟棉花的丈夫王金炳,从在三条石的华昌机器厂当学徒到解放后随着李亦墩转换着一个又一个工作岗位,成了模范管理员,被称为“红管家”,他无论在单位或是家里,始终是个配角。软弱的性格、配角的身份,成了王金炳最重要的标志。王家的养子王援朝,作者似乎突出他的思想者的特点和在金水村二十多年的经历中沾染的“江湖气”。他从一个下乡插队的知青到“轮椅书记”再成为神通广大的乡镇企业家,再加上他身份的传奇性,使他带有相当浓厚的传奇色彩。下面这段从“傻凤”的视角看她哥哥的文字颇有意思,兹摘引于下:
王风很为哥哥感到得意,“轮椅书记”权力真大,天上的直升机一张口就租,地上的汽车一张口就派。这种乡镇企业家气派多了。坐进哥哥派的汽车里,她心里寻思着哥哥的变化。有时他咄咄逼人,顶的那位康总恼怒而去;有时他高深莫测,弄得小孤庄书记俯首貼耳;有时他略显油滑,好像拿什么都不当回亊;有时他慷慨激昂,对社会不良风气充满忧愤……总之,单纯的书生哥哥变了,变成了复杂的江湖哥哥。
由“单纯的书生哥哥变成复杂的江湖哥哥”,这是作者借王凤的视角对王援朝性格变化一个精确的概括,而从这个概括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王援朝这个人物形象中所包含的认识和审美的内容。
王建设与王凤的形象似乎都比较单纯。王建设迷恋于机器,擅长于革新,似乎有点“倔”有点“呆”,王荣想把他调到她的厂里给予照顾,他去了一阵又跑了。王凤表面上“傻”实则相当灵,她在婚姻的选择上,以及对当工人和劳动模范一以贯之的追求上,都表现出她同姊姊王莹不同的“灵”。“设子”与“傻凤”兄妹俩似乎概括了更多工人家庭子弟的性格,更像工人的孩子。
除了王家大小六口外,《机器》还用极其省俭的笔墨为我们刻画了三条石老企业主白鸣岐及其儿子白小林(小林白),当年东洋纱厂的“主考官”靳大姑,王莹的搭档、返城知青滕维丽等人物形象,他们也都是性格突出、形象鲜明、让人过目不忘的。
说到底,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最重要的任务还是调动一切艺术手段为读者创造形形色色具有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的人物形象。在这方面,《机器》所取得的艺术放就是值得嘉许的。
三、情节的提纯与传奇色彩
情节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往往被看作是长篇小说的一个重要的审美特征,因为长篇小说的作者需要从整体上把握和表现生活,因此其情节必然比较丰富比较复杂。但这不是绝对的。我们看到,一些作家在他们的长篇小说中,往往把情节提纯和简化,使情节显得单纯,这种不采取加法而运用减法来表现生活的做法,同样可以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机器》描述的是在半个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里一个工人家庭三代人的生活经历,是一部“工人世家的平民传奇”。肖克凡试图把宏大的历史叙事同对工人世家日常生活的叙事结合起来,在四十余万字不算太长的篇幅里讲述半个世纪里一个工人世家的平民传奇,这就需要把情节提纯,使情节单纯化。于是,在这方面就显示出肖克凡提炼生活素材和驾驭宏大叙事,把宏大的历史叙事与日常生活叙事紧密结合起来的非凡的才能,表现出其作为平民传奇的重要特色。
这种特色之一就是把情节提纯,表现出情节的单纯与叙事的简洁。写牟棉花与王金炳这对劳动模范夫妻从日伪时期到抗战胜利以及解放初期十几年的经历,只用了”嫘丝钉卷”的六节约八万字,把两个人的出身、经历以及相识、结婚,还有横跨三个历史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都写出来了,可谓提纯得相当单纯。这种简洁的叙事和粗线条的描述同对某些生活场景相当细致的描绘(例如“红烧与清蒸”一节中描写牟棉花与王金炳在李亦墩、徐贰芬家里见面情景的描写)结合起来,就产生一种特别的艺术韵味。小说的中后部分对“文革”的叙事,也是经过提纯的,它只正面描写了“文革”初期王家被抄,王金炳被斗,还有牟棉花在疗养院被群众冲击的场面,其余都作为一种背景来写一笔带过。当然,有略写就有详写。对于工人家庭日常生活的描写以及工厂里劳动场面的描写,尤其是涉及几个主要人物性格展示的情节,作者是不厌其烦的。这在对王莹的某些描写中可以看到。
作为一部工人世家的平民传奇,另一重要的特色是情节的传奇色彩。小说中处处都可看到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情节。三条石华昌机器厂的小徒工瘦猴儿侈小喜半夜爬树受凉,一连喝了几服汤药不见好转死了,老东家发慈悲准备给他一副棺材厚葬,化装成账房先生的地下党员李亦墩趁机掉包,将佟小喜埋在后院,而用准备装佟小喜的棺材装上根据地急需的物资利用葬礼运出天津,送往根据地。这一充满神秘色彩和传奇色彩的情节贯穿全书。在“链条卷”的“都市与村庄”里,叙述王援朝为妹妹王凤进城当工人之事,精心设计了一出好戏,同白瀛瀛一起带着写上“吴玉旗,请不要走后门儿”字样的白布黑字大标语到市委大楼前请愿,要求利用权力把在金水村插队的表外甥女焦慧珠调入城里当工人的市生产指挥部主任吴玉旗接见并做出解释,终于迫使吴主任把他的妹妹王凤一起调进城当了工人。这一充满喜剧性的事件描述,既充分表现了王援朝带有“江湖气”的性格,也使故事情节充满传奇色彩。类似这样的传奇性的情节和细节还可以举出许多,诸如滕维丽的自杀与被救,老东家白鸣岐一定要办成一座不再被叫做“作坊”的工厂,终于又集资注册在“新三条石工业园”办起了华昌机器厂,王援朝的生父勾华东的失踪与再现,牟棉花的两度进东洋纱厂的工号“9551”同她去世的日期1995年5月1日暗合,等等,都是充满传奇色彩的。这种传奇色彩,既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也使作为一个工人世家平民传奇的《机器》的艺术特色更为鲜明。
四、充满幽默感的叙述语调
一个作家的文字语言具有鲜明的艺术个性,可以称之为他的“语言指纹”的时候,这样的作家就可以称之为文体家了。而一个作家成为文体家,正是他的艺术生命到达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肖克凡正在朝着成为文体家的目标前进着。他的长篇小说新作《机器》已露端倪。
《机器》的叙述语调充满着幽默感,这是由津味语言与肖氏幽默融合而成的,它大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叙述中的调侃语调,例如:他大大咧咧夹起一只炸得焦黄的泼了酱汁儿的大蚂蚱,放进1945年秋天的小嘴里,馋猫儿似地咀嚼起来。(见第34页)
这是牟棉花和白小林约在小饭馆里吃下炸蚂蚱的情景。“放进1945年秋天的小嘴儿里”,一句调佤的话儿,把时间与情景描绘出来,也把牟棉花爽朗泼辣的性格勾画出来了。
再如以下这些叙述语式,也都充满调侃意味的幽默感:白小林小林白,这姓氏的颠倒使得一个中国人霎时变成一个日本人。(见第002页009页)
哥哥阅读的表情,宛如一尊石雕。他突然拍着轮椅扶手激动地说,灵莹,敢情妈妈代表四个伟大支援阿富汗人民建设去了,(见第140页)
牟棉花捅了捅老伴儿说,金炳你是一家之主,你发表社论吧!(见第284页)
简大姐告诉王莹,自从退休“返聘”来到东方小型锅炉厂,就夕阳红了。(见第343页)
读着这些充满幽默感的语句,尤其是加重点线的词句,感到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和难以名状的韵味,于是,一种属于肖克凡的艺术境界便油然而生了。这就是肖氏的“语言指纹”。
另一方面是一些由工人群众集体创作的能够反映世风与民风的一些歌谣俚语的引用,也大大增添了津味小说的韵味;对于一部作为劳动诗篇和平民传奇的长篇小说而言,也起了调味剂的作用。下面,随意摘引一些来看看:
小时候歌谣这样唱道:“男的想女的,媳妇给兄弟娶的,女的想男的,姐姐给妹妹瞒着。”这首童谣简明扼要,男的想女的,女的想男的这就是人间的大道理了。(见第048页)
电工四句方针,别拿钳子当榔头,别拿螺丝刀当锥子,别拿电线系腰带,别拿电工刀子切萝卜。(见第2页)
车甜铣,没法比;电气焊,凑合干;要翻砂,就回家。五八瞪蛋是冲工,大锤震耳是铆工,溜溜达达是电工,轻轻松松是化验工。(见第155页)
伺候国营厂,心里热爱共产党,工资就是不见长;伺候私营厂,心里仇恨资本家,月月高薪拿回家。(见第324页)
小说里这些歌瑶俚语的适当运用,也给《机器》增色不少。
2007年12月12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