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观念的嬗变与文体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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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生活的暖色调艺术的新境界

一一读刘庆邦短篇小说新作《好了》兼及其短篇小说的若干艺术特色

环视当今文坛,专心致志于短篇小说创作者实属凤毛鳞角。老一辈作家,如汪曾祺、林斤澜者,一辈子在写短篇小说,为读者奉献了不少精品;汪老在十年前走了,于是就剩下林老,林老年事已高,短篇也只能偶尔为之了。他们有了接班人,其仪佼者叫刘庆邦。庆邦也写过长篇与中篇,但他的精力大都集中在短篇小说创作上,据他说,他步上文坛的这二十年间,已写了二百多篇短篇小说,出了十多本集子。今年春天,在刘庆邦的一个作品研讨会上,林斤澜也来了,与会者说,如果林斤澜可以称为“短篇之王”的话,那么,刘庆邦就可以叫做“短篇之王子”。

刘庆邦专注于短篇小说创作,深谙短篇小说艺术之道,在短篇小说创作中有较髙的艺术追求,写出了不少短篇小说精品。这是人们所共知的。

现在读到的这篇新鲜出炉的短篇小说《好了》,是刘庆邦应《红豆》杂志之约写出来的。我有了先睹为快的机会,读后觉得它既写出了生活中的暖色彩,表现出庆邦的社会责任感,又展现出一种艺术的新境界、新追求,是短篇小说的上乘之作。

《好了》写的是一位乡村中学的女学生因为受到媒体的蛊惑,放弃学业,专注于写小说,最后落了个小说写不成,学业又荒废的结局。这个女中学生的名字叫宋月民,她的父母均是普通农民,农闲靠贩鸡蛋赚点钱供她们姐弟上学,日子过得颇不容易。宋月民原来成绩很不错,排在班里前几名,据她班的梅老师讲,考大学还是有希望的。可是,自从她听说写小说可以赚大钱,有个中学生写了部小说,赚了一百万,买了别墅和赛车,学也不上了,她听说后颇受诱惑,一天到晚塚磨着写小说赚钱,课都上不下去了,有时甚至晚上写小说白天在宿舍睡觉,不去上课。她的成绩已由班里前几名变成班里倒数几名了。在她父亲宋怀木集上卖鸡蛋见到梅老师时,梅老师告诉他这一情况,要他到学校一趟。宋怀木回家后同妻子包玉英一起趁宋月民周末回家找她谈了话,可宋月民不仅不听劝,还振振有词地劝父母支持她写小说,说什么反正大学毕业了也是为了挣钱,还不如现在写小说挣钱好,免得上大学花钱,云云。说得宋怀木夫妇也没有主意了。在谈了话后,宋月民依然不上课,写小说,她父亲被请到学校教育她一次,她也不听,于是被劝退了学;回了家,又挨了打,于是离家出走,可是到头来,小说也没写成,就是写成了也卖不到钱,于是只好回到家里,又去上了学,可这时普通高中没有了,只好上了职业高中。

二十世纪末以来,南方有一家杂志发明了所谓“新概念作文”,培养了几个“少年作家”,此举救活了一个杂志,培养了几个少年作家,却坑害了一代人。不少像农村中学生宋月民这样的少年,受到名与利的诱惑,梦想走“终南捷径”,结果作家没当成,学业也荒废了。刘庆邦对此表示出极大的忧虑,于是构思了《好了》这篇短篇小说,对宋月民们进行劝诫。小说也许可以划归社会问题小说一类,提出某种社会问题,对其进行解剖与讽喻,是有一定批评锋芒的。但这种解剖与讽喻还是很温和的,表现出一种生活中的暖意。

类似的作品庆邦还写过一些,诸如《八月十五月儿圆》(见《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7年第2期),写农村妇女田桂花的丈夫李春和在外打工四年多没回家了,丈夫在外打工学会了挖煤的全套手艺,当了几年包工头,攒下一些钱,盘下一座煤窑。有了钱,传说在外有了新欢,田桂花不信,直到八月十五丈夫回了家,带来了与“新欢”生的孩子,田桂花才感到如梦初醒。田桂花从容应对着这一切。小说的批判锋芒是指向田桂花的丈夫李春和的,但仍然是温和的批判,仍然荡漾着生活的暖意。

另一短篇《守不住的爹》(见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的《刘庆邦小说》)以农村小姑娘小靑的视角,写她爹在丧妻之后,“守不住”,以致把一个女人带回家过了几天,还要小青姐弟伺候这个女人的情景。

作者也是用一种比较温和的笔墨对这个“守不住的爹”进行批判的。刘庆邦是一位很有社会责任感和道德感的作家。他在短篇小说《八月十五月儿圆》的创作谈《诚实劳动》中说:“我个人认为,一个写作者最需要诚实劳动,最需要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所谓诚实劳动,无非是忠实劳动,无非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忠实于自己的真实所感和真实所思,真正做到独立思考,以我之手写我之心。”(见《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7年第2期)刘庆邦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的大部分作品,包括写矿山和写农村的,都诚实地记下他在生活中的“真实所感和真实所思”,因此文风朴实。既善于写出生活中的暖意,表现出生活的暖色调,又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对生活中一些不合理或不道德现象进行有理有节的揭示与批判。写农村女中学生宋月民沉迷于写小说而荒废了学业的这篇新作《好了》,批判谴责一些富起来的企业家违背道德准则,在外“包二奶”的《八月十五月儿圆》,还有用十四岁的农村少女的视角批判父亲的《守不住的爹》,等等,都是这样的作品。这样的作品,读了既让人眼睛雪亮,又让人心生暖意。这可以说是刘庆邦短篇小说最重要的特色。

刘庆邦这样对我说,他是把不少短篇小说当作诗来写的。诚哉斯言!读庆邦的短篇小说,可以发现不少景物、人物与情节都是诗意化的,他的小说充满一种来自乡间与矿山的生活深处开掘出来和独特发现的浓郁的诗意;正是这种具有主观行情色彩的诗意,使庆邦的短篇小说独具艺术魅力。

《好了》中对农村集市的描写和对农家日常生活的描写,是充满诗意的;《八月十五月儿圆》对与女主人公的命运呈鲜明对比的月色的描写,也是充满诗意的。而像荣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的《鞋》,还有《梅妞放羊》、《响器》诸篇什,更是诗意充盈的篇章。《鞋》写一位叫宋明的农村姑娘订婚后为未婚夫做鞋的情景,那种羞涩中十分热烈的感情,是充满诗意的抒写。《梅妞放羊》中写一个放羊的小姑娘梅妞,她对羊的感情,尤其是对两只刚下的小羊羔的感情,也抒写得淋漓尽致,诗意充盈。我尤其欣赏《响器》这篇短篇小说,它写崔豁子响器班子为死者送葬吹奏的情景,写农村小姑娘高妮热衷于响器、迷恋大笛吹奏的情景,尤其是写她不顾家长阻挠,不顾其父的痛打,坚持跟着崔家班写大笛吹奏的情节,十分感人,也富于诗意。请读下面这段描写大笛吹奏的文字:

大笛响起来了,满地的高粱霎时红遍,它与天达的红霞相衔接,谁也分不清哪是高粱,哪是红霞,哪是天上,哪是人间。然而好素不长,地上刮起了狂风,天上下起了暴雨。那风是呼啸着过来的,显示出无比强大的吹奏力。地上的一切,不管是有孔的和无孔的,疾风都能使它们发出声音,对于大笛奏响引出的画面与大自然的音乐,写得多么美、多么富于想象力、多么富于诗意啊!这种诗意,是庆邦对生活的开掘与升华而形成的,它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构成小说无穷的艺术魅力。

短篇小说由于篇幅不长,又要求具有较大的生活容量与思想容量,善于以小见大,因此特别讲究构思、结构与叙述艺术。在这方面,刘庆邦的短篇小说也有上佳的表现。

庆邦的短篇小说大都注意选择一个独特的视角进行叙述。《守不住的爹》采取的是这个“爹”的女儿十四岁农村小姑娘小青的视角,以她的视角来观照她那个“守不住的爹”的行为,当然更有意思;《鞋》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这样便于写出农村少女宋明为未婚夫做鞋时的心理活动;《梅妞放羊》与《响器》采用梅妞与髙妮的视角进行叙述,但有时又用全知视角,这种视角的变换使叙述显得更丰富多彩些;而这篇近作《好了》与《八月十五月儿圆》,采用的是全知视角,但《好了》有时插入农村中学女学生宋月民父母宋怀木与包玉英的视角,《八月十五月儿圆》有时插入留守在家的田桂花的视角,这样写,似更真实些。

庆邦的短篇小说在结构上也都很讲究,呈现多彩的形态。像《响器》、《鞋》、《梅妞放羊》等具有较强主观抒情色彩、诗意化的作品,大都采用一种以第一人称叙事抒情的比较简单的诗化的结构形式;而像《空屋》这样的作品,具有较强的纪实性,又采用一种散文化的结构;《好了》、《八月十五月儿圆》、《车倌儿》、《鸽子》等作品,情节跌岩,有的还有点传奇色彩,结构上也就复杂些。小说结构也是量体裁衣的,有什么内容,就有相应的结构形式。这方面,庆邦已经运用得相当娴熟裕如了。

庆邦短篇小说的语言也是相当讲究的,他每天只写千把字,一篇万把字的短篇小说,要写上一周或十天左右,这同那些下笔千言的多产作家截然不同。由于控制住写作的速度,他不仅在结构与叙述方法上相当讲究,语言上也反复琢磨、千锤百炼,于是在朴素中见精致,有的则是完全诗化了的。庆邦的小说耐读,同他的小说语言有韵味、朴素而精致是分不开的。

2007年11月8日至9日草于北京亚运村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