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全集11)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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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思满大人

昨天某京官来访。略叙寒暄片刻就走,临别时还对我说声goodbye。走后我对黄妈说:“这客人倒是南京的什么×长咧!”

“看他的样子倒想不到,”黄妈说,“咳啊!现在民国真不像样了。从前做官的老爷,一出门至少带四个跟班--一个递片盒、一个装水烟、两个开路--出门坐的是绿呢轿,有人打锣喊路,那才排场啊!你看现在一个人穿西装,拿根棍子,咕咚咕咚自己走来,也不抽水烟,谁还猜得出他是个衙门里老爷?满口说的是什么外国话,咱们听也听不懂。”

黄妈这一番议论,打动了我的心窍,使我深叹世风不古,而想到古时王公大人的风度。

西文以“满大人”(Mandarin)一字指满清自一品至九品的官吏,代表一时代的某阶级,甚有意义。民国以来,天灾人祸,层出不穷,而这班“满大人”的幻灭,也可以算是一件最不幸的事。因为他们是中国文明的一种结晶品,是几世纪的文物礼俗所养成的。也许满清的时代,是最贪污的时代之一,但是那些满清的贪官污吏都是极文雅的先生们,他们有洪亮的声音,雍容的态度,又有一口音韵铿锵的官话,出口成文的谈吐。他们虽然贪污、纳贿,却能够使你觉得贪污、纳贿是一种风雅的韵事,并不龌龊卑鄙,不但伸手拿钱的人可以无愧,就是送钱的人,也觉得几分光荣。自然满清官僚,未必个个如此。理想的大老爷,可供艺术赏鉴而无憾者,本不可多观。这也如理想的健美女子,由艺术家看来,也是寥如晨星,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在满清时代,要找总找得到,今也不然,举目皆是“同志”……怎样才算是个满清的王公大人,界说颇不易下。在黄妈等的心目中,似乎是“一位不看见他做事,但赚钱的本领很大而能保我们一家有吃有穿的特种老爷”。不过要下真一界说,却不容易,犹如英国的“真多罗门”Gentleman(绅士)一字,也是难下界说。但是天地间确有大老爷,犹如天地间确有“真多罗门”,我们不容疑惑的。

“真多罗门”走进房中,就能够使女性莫知其所以然的心里愉快。也许有些女性要说“你看他的头发分的样子,就知道他是真多罗门”;有的说“你看他的两肩宽正,怎么会不是呢?”实际上我们只知道一切都在一种不可捉摸的风度而已,多少的外国人,也是被李鸿章、袁世凯不可捉摸的风度打动了。多少人在惋惜,现在民国看不见李鸿章袁世凯的一流人物。

你要断定某人是否满清的王公大人,只需听他讲官话。西人以Mandarin一字包括“满清官僚”及“官话”甚有意思。须知讲官话,在从前是一种艺术,是要半世的修养才学会的。学会讲官话的人,你可半天坐着听他谈论,如听一出好戏一样。

他的声音是从喉管里的深处发出来的,到了嘴里,又有一段抑扬顿挫的工夫,其中又有应有的咳嗽、停顿、捻须等做点缀;你听他的句读是流利铿锵的,措辞是温文尔雅的,前后是有照应的;有”一则”、“二则”、“三则”的分段的,又夹杂“国计民生”、“涓滴归公”、“未可厚非”、“不无小补”的文言词句的。在他静听之时,一口一口的“是的”来的非常安详,宛如钟鼓之有节奏;在他发言时,每段段末,他有“高明以为何如”重叠的波浪,听来非常悦耳。你想向这种人行贿,是也多么风雅的事;受这种人敲剥,也有多么畅快?现在不然了。我们的贵人只会乱发谈话;而且发的粗鄙、不雅、无伦次、不动人。记忆力既差,前后又无照应,所以益发不像样了,如黄妈所说。我们既然必须被剥被敲,至少也须使我们能欣然被剥以为乐。但是一层,现已办不到了。所以说那班“满大人”之幻灭,算是民国最不幸的一件事。

但是假定官话,只用气音韵腔四字可以了之,那也不足算为一种艺术了。凡艺术,必有艺术家之背景修养。在真正好的官话会谈,一切都是美术的调和--房中之布置,大老爷的声音,端肃的容貌、纨扇、樨香、木几、雕屏、八字须、马褂、朝珠等--一切都调和而成一艺术调和的印象。比方说,穿西装的人,就不会有讲官话的神气。因为穿西装时的手势与官话都格格不合。就如穿鱼白长衫拿一把纨扇的人去野外打高尔夫球,或是一面拿起白手绢擤鼻子一面讲官话,我们都觉得不相宜。讲官话的人,不应拿手绢擤鼻子,只应咳嗽吐痰:咳嗽以响以缓为主,吐痰以远以急为主,始为得体(即二入一出法)。其次,八字胡子也是不可少的,这也须要半生的造就,兼有天才,始能成功。我现在看得起的,只有美髯翁于院长而已,其余的天分未足,都留不起来,或者果留起来,也很勉强。

第三而最要的,就是态度之安详与仪容之整肃。这尤其需要内心修养的功夫了,须由读书、阅历、涵养、定志等得来。古时的王公大人也许有遇见不幸,但是他总是处之泰然。他的长吁是有节奏的,打嚏是有法度的。假使他跌一跤,也必雍容起来,--不慌不忙的戴上他的玳瑁眼镜。我们现代的部长,看来几乎能踢足球。踢足球,谁也知道是不雅的姿势……罗文干部长甚至于吸雪茄。一人吸雪茄烟,还能讲漂亮的官话吗?自然应吸水烟,才是合式。老实说,现代的部长,并未倡言他们讲的是北京官话。不过这些也都不必勉强……至于官话的内容自身,即词汇方面,我们可以分为专门的口语,及文学的谈吐。关于口语方面,这些都有定套的,不但有公文法程可查,就是一些科员秘书也可以传授这些学问。谁能考得阿伯林博士,便会学这种学问,而且这种学问本来就很有趣。比方你说到自己的儿子,叫做“小犬”,称别人的儿子叫做“豹儿”,你的老婆叫做“贱荆”,别人的老婆叫做“夫人”,你去看人谓之“走访”,请人来看你叫做“命驾”云云。这种学问,是容易看见进益的,而且能使讲的如登大雅之堂。

至于文学的谈吐,那就存乎其人而非一朝一夕所能致效的了。恐怕非十年窗下的勤学苦,不易奏效。你想在国家多难、诸般待理之时,谁复能埋头勤苦读呢?因此益觉得古时王公大人之谈吐为难能可贵了。无论你骂他怎样贪污顽固,他们大概是学问词章都用过一点工,不看《资治通鉴》,至少袁了凡的《纲鉴》也总看过,《说文》小学至少也粗识一点,《左传》、《国语》唐宋古文也有百多篇能成诵的。所以满清王公大人的谈话,是一种关于政事而夹杂义理诗词的文人谈话。因为向来中国的官都是文人做的,读书就是做官的终南捷径,所以中国的官僚到底不失文人的本色。他可以同你谈老庄荀墨,元曲宋词。但是我们的现代大老爷,兴趣便稍微不同了。

是的,古时的王公大人已不见了,讲官话的艺术也已荒废了。我们没有一个李鸿章,只有阿伯林大学的毕业生,我们看不见曾国藩、张之洞,只看见张宗昌之辈。他们的名字叫做“玉祥”、“福祥”、“振春”、“金珏”,而他们的姨太太不是“迎春”,便是“秋香”。我想这也是一种可以纪念的国耻。

只有前天,我偶然发现一位真有满清大人风度的朋友。他仪容十分可敬,手里拿的是商务影印的古板《汉书?艺文志》。他好诗词哲理、历史、考古。一口的漂亮的官话,听了尤令人心醉。我听他谈--今日之民穷财尽,政治之贪污,经济之破产,学风之不可不整顿,财政之不可不公开,民权之不可不保障,司法之不可不独立。我对自己说:“这位就是今日绝无仅有的王公的楷模。他有王公大人的风度、练达,及讲官话的本领。他还可以做大官。假定做了官,他也可以侵吞公款,中国尚有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