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全集11)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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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日游杭记

一某月日,日本陷秦皇岛,觉得办公也不是,作文也不是,抗日会不许开,开必变成共产党。于是愿做商女一次,趁春日游杭。该当有人说,将来亡国责任,应由幽默派文人独负吧?

因为听说明朝之亡,也是亡于东林党人,并非亡于吴三桂、李自成、魏忠贤。其实,这样也好。近日推诿误国责任颇成问题,国民党推给民众,民众推给政府,政府推给军阀,军阀一塌刮子推给共产党,弄得鸡犬不宁,朝野躁动。如果有一人能代众受过,使问题解决,天下太平,从此不再听推诿肉麻的话,也是情愿的。

由梵渡上车,乘位并不好,与一个土豪对坐。这时大约九时半。开车后十分钟,土豪叫一盘中国大菜式的西菜,不知是何道理,他叫的比我们常人叫的两倍之多。土豪便大啖大嚼起来,我也便看他大嚼。茶房对他特别恭顺。十时零六分,忽然来一杯烧酒,似乎是五加皮。说也奇怪,十时十一分,杂碎的大菜吃完,接着是白菜烧牛肉,其牛肉至十二片之多。我益发莫名其妙了。十时二十六分,又来吐司六片、奶油一碟。于是我断定,此人五十岁时必死于肝癌。正在思索之时,又来一位油脸而黑的中山装少年。一屁股歪在土豪旁边坐下,一手把我桌上的书报茶杯推开,登时就有茶房给他一杯咖啡,一盘火腿蛋。于是土豪也遭殃了。青年的呢帽一直放在土豪席上位前。我的一杯茶,早已移至土豪面前,此时被这帽一推,茶也溢了桌也湿了。我明白这是以礼义自豪之邦应有的现象,所以愿以礼为终始,并不计较。排布定当,于是中山装青年弯下他的油脸,吃他的火腿蛋。我看见他身上徽章,是什么沪杭铁路局的什么员,又吃完便走,乃断定他这碟火腿蛋一定是贿赂。这时土豪牛肉已吃到第九片,怎么忽然不想吃了。于是咳嗽,吐痰,免冠,搔首,颇有饱乐之状。十时卅一分茶房来,问可否拿走,土豪毫不迟疑的说“等一会”。经此一提醒,土豪又狼吞虎咽起来。这回特别快,竟于十时四十分全碟吃完。翻一翻报,脸上看不见有什么感触,过一会头向桌上一歪,不五分钟已经鼾然入寐了。我方觉得安全。由是一路无聊到杭州。

到杭州,因怕臭虫,决定做高等华人,住西泠饭店,虽然或者因此与西洋浪人为伍,也不为意。车过浣纱路,看见一条小河,有妇人跪在河旁浣衣,并不是浣纱。因此想起西施,并了悟她所以成名,是因为她浣纱,尤其因为她跪在河旁浣纱时所必取的姿势。

到西湖时,微雨。拣定一间房间,凭窗远眺,内湖、孤山、长堤、宝俶塔、游艇、行人,都一一如画。近窗的树木,雨后特别苍翠,细草茸绿的可爱。细雨蒙蒙的几乎看不见,只听见草叶上及田陌上浑成一片点滴声。村屋五六座,排在山下,屋虽矮陋,而前后簇拥的却是疏朗可爱的高树与错综天然的丛芜、蹊径、草坪。其经营毫不费工夫,而清华朗润,胜于上海愚园路寓公精舍万倍。回想上海居民,家资十万始敢购置一二亩宅地,把草地碾平,花木剪成三角、圆锥、平头等体,花圃砌成几何学怪状,加一五尺假山,七尺鱼池,便有不可一世之概,真要令人痛哭流涕。

二半夜听西洋浪人及女子高声笑谑,吵的不能成寐。第二天清晨,我们雇一辆汽车游虎跑。路过苏堤。两面湖光潋滟,绿洲葱翠,宛如由水中浮出,倒影明如照镜。其时远处尽为烟霞所掩,绿洲之后,一片茫茫,不复知是山是湖、是人间、是仙界。画画之难,全在画此种气韵,但画气韵最易莫如画湖景,尤莫如画雨中的湖山:能攫得住此时波光回影,便能气韵生动。在这一副天然景物中,只有一座灯塔式的建筑物,丑陋不堪,十分碍目,落在西子湖上,如同美人脸上一点烂疮。我问车夫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展览会纪念塔,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尤的留学生作此恶孽。我由是立志,何时率领军队打入杭州,必先对准野炮,先把这西子脸上的烂疮,击个粉碎。后人必定有诗为证云:

西湖千树影苍苍独有丑碑陋难当林子将军气不过扶来大炮击烂疮虎跑在半山上,由山下到寺前的半里山路,佳丽无比。我们由是下车步行。两旁有大树,不知树名,总而言之,就是大树。路旁也有花,也不知花名,但觉得美丽。我们在小学时,学堂不教动植物学,至此吃其亏。将到寺的几百步,路旁有一小涧,湍流而下,过崖石时,自然成小瀑布,水击石潺潺之声可爱。我看见一个父亲苦劝他六岁少爷去水旁观瀑布。这位少爷不肯。他说水会溅到他的长衫马褂,而且泥土很脏。他极力否认瀑布有什么趣味。我于是知道中国非亡不可。

到寺前,心不由主地念声阿弥陀佛,犹如不信耶稣的人,口里能常喊出“O Lord”。虎跑的茶着名,也就想喝茶,觉得甚清高。当时就有一堆男女,一面喝茶,一面照相,倒也十分忙碌。有一位为要照相而作正在举杯的姿势。可是摄后并不看见他喝。但是我知道将来的照片簿上仍不免题曰“某月日静庐主人虎跑啜茗留影”。这已减少我饮茶的勇气。忽然有小和尚问我要不要买茶叶。于是决心不饮虎跑茶而起。

虎跑有二物,游人不可看:一、茅厕,二、茶壶,都是和尚的技巧发明。虎跑的茶可不喝。这茶壶却不可不研究。欧洲和尚能酿好酒,难道虎跑的和尚就不能发明个好茶壶(也许江南本有此种茶壶,但我却未见过)。茶壶是红铜做的,式样与家用茶壶同,不过特大,高二尺,径二尺半,上有两个甚科学式的长囱。壶身中部烧炭,四周便是盛水的水钜,壶耳、壶嘴俱全,只想不出谁能倒得动这笨重茶壶。我由是请教那和尚。

和尚拿一白铁锅,由缸里挹点泉水倒入,登时有开水由壶嘴流溢出来了。我知道这是物理学所谓水平线作用,凉水下去,开水自然外溢,而且凉水必下沉,热水必上升,但是我真无脸向他讲科学名词了。这种取开水法既极简便,又有出便有入,壶中水常满,真是周全之策。倘如中国政府也能如虎跑和尚的聪明,量入为出,或是每回取之于民的必有相当的给施于民,那么--中国也就不至于是中国了。

三我每回到西湖,必往玉泉观鱼,一半是喜欢看鱼的动作,一半是可怜它们失了优游深潭浚壑的快乐。和尚爱鱼放生,何不把它们放入钱塘江,即使死于非命,还算不负此一生。观鱼虽然清高,总不免假放生之名,行利己之实。

观鱼之时,有和尚来同我谈话。和尚河南口音,出词倒也温文尔雅。我正想素食在理论上虽然卫生,总没看见过一个颜色红润的和尚,大半都是面黄肌瘦、走动迟缓,明系滋养不足。

因此又联想到他们的色欲问题,便问和尚素食是否与戒色有关系。和尚看见同行女人在座,不便应对,我由是打本乡话请女人到对过池畔观鱼,而我们大谈起现代婚姻问题了。因为他很诚意,所以我想打听一点消息。

“比方那位红衣女子,你们看了动心不动心呢?”

我这粗莽一问,却引起和尚一篇难得的独身主义的伟论。

大意与柏拉图所谓哲学家不应娶妻理论相同。

“怎么不动心?”他说,“但是你看佛经,就知道情欲之为害。目前何尝不乐?过后就有许多烦恼。现在多少青年投河自尽,为什么?为恋爱!为女人!现在多少离婚!怎么以前非她不活,现在反要离呢?你看我,一人孤身,要到泰山、妙峰山、普沱、汕头,多么自由!”

我明白,他是保罗、康德、柏拉图的同志。叔本华许多关于女人的妙论,还不是由佛经得来?正想之间,忽然寺中老妈经过,我倒不注意,亏得和尚先来解释:

“这是因为寺中常有香客家眷来歇,伺候不便,所以雇来跟香客洒扫的。”其实我并不怀疑他,而叔本华、柏拉图向来并不反对女人洒扫。

四出寺,在外廊出八毫钱买一铜雀瓦。付价后,我告诉摊主这是假的。

“你为什么要买假古董?”摊主严词责问。

“我是专门收藏假古董的。”我爽利答得他无话可对。

摊主语塞,然交易既成,我们感情便又融洽起来。忽然我看到一卷雷峰塔的佛经,于是觉得又须来个“你不好打倒你”的争辩。

“你又来欺骗民众!”

“这回是真的了。”

“你们为什么好骗人?”

“要吃饭。”

“你不好,打倒你,我来做。”

“你来做,还不是一样?”

争辩失败,由是由荷包掏出二元大洋,一手付钱,一手取经。交易成,感情又融洽:他有饭吃,我有经读。

记得《论语》“雨花”就登过某师长对学生的演讲词,说学生不要打倒军阀说:“人家做人家的事,吃人家的饭,你要打倒人家?”所以我立志买假古董,维持摊家饭碗,也是受了某公的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