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全集11)我行我素
5465100000068

第68章 论文(1)

(上篇)

近日买到沈启无编《近代散文钞》下卷(北平人文书店出版),连同数月前购得的上卷,一气读完,对于公安竟陵派的文章稍微知其涯略了。此派文人的作品。虽然几乎篇篇读得,甚近西文之Familiar essay(小品文),但是总括起来,不能说有很伟大的成就,其长处是,篇篇有骨气,有神采,言之有物:其短处,是如放足妇人。集中最好莫如张岱之《岱志》、《海志》,但是以此两篇与用白话写的《老残游记》的游大明湖听书及桃花山月下遇虎几段相比,便觉得如放足与天足之别。真正豪放自然,天马行空,如金圣叹之《水浒传序》,可谓绝无仅有,大概以古文作序、跋、游记、题词、素描,只能如此而已。“简练”是中文的特色,也就是中国人的最大束缚。但是这派成就虽有限,却已抓住近代文的命脉,足以启近代文的源流,而称为近代散文的正宗。沈君以是书名为《近代散文钞》,确系高见。因为我们在这集中,于清新可喜的游记外,发现了最丰富,最精彩的文学理论、最能见到文学创作的中心问题。又证之以西方表现派文评,真如异曲同工,不觉惊喜。大凡此派主性灵,就是西方歌德以下近代文学普通立场,性灵派之排斥学古,正也如西方浪漫文学之反对新古典主义,性灵派以个人性灵为立场,也如一切近代文学之个人主义。其中如三袁弟兄之排斥仿古文辞与胡适之文学革命所言,正如出一辙。这真不能不使我们佩服了。

一 性灵西洋近代文学,派别虽多,然自浪漫主义推翻古典主义以来,文人创作立言,自有一共通之点与前期大不同者,就是文学趋近于抒情的、个人的;各抒己见,不复以古人为绳墨典型。一念一见之微都是表示个人衷曲,不复言廓大笼统的天经地义。而喜怒哀乐、怨愤悱侧,也无非个人一时之思感,因此其文辞也比较真挚亲切,而文体也随之自由解放,曲尽缠绵,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了。近代文学作品所表的是自己的意,所说的是自己的话,不复为圣人立言,不代天宣教了。所以近代文学之第一先声,便是卢梭的《忏悔录》,所言者是卢梭一己的事,所表的是卢梭一己的意,将床笫之事、衷曲之私,尽情暴露于天下,使古典主义忸怩作态之社会,读来如晴天霹雳,而掀起浪漫文学之大潮流。Ludwig Lewisohn在最近出版《美国之表现》(Expression in America,这是一部最好的美国文学史)序言概论近代文学一段说:“Literature,in otherwords,has become more and more lyrical and subjectivein bothorigin and appeal. ”“换言之,文学之来源与感力,愈来愈是抒情的与主观的。”就是说,近代文学由载道而转入言志。

袁中郎《雪涛阁集序》说:“古之为诗者,有泛寄之情,无直书之事,而其为文也,有直书之事,无泛寄之情,故诗虚而文实,晋唐以后,为诗者,有赠别,有叙事,为文者,有辨说,有论叙,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与其人,是诗之体已不虚,而文之体已不能实矣。”也一半是指散文转入抒情的意思。所以说性灵派文学,是抓住近代文的命脉,而足以启近代散文的源流。

性灵就是自我。代表此派议论最畅快的,见于袁宗道《论文》上下二篇。下篇开始说:则“爇香者,沉则沉烟,檀则檀气,何也?其性异也。奏乐者,钟不藉鼓响,鼓不假钟音。

何也?其器殊也。文章亦然。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无意见则虚浮,虚浮则雷同矣。故大喜者必绝倒,大哀者必号痛,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指冠。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假借模拟耳。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项学问,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丝意见,徒见古人有立言不朽之说,又见前辈有能诗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纸,入此行市,连篇累牍,图人称扬,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鸿钜之裁,自非行乞左马之侧,募缘残漏,盗窃遗矢,安能写满卷帙乎?试将诸公一论,抹去古语成句,几不免于曳白矣!其可愧如此!”这段话,比陈独秀的革命文学论更能抓住文学的中心问题而做新文学的南针。

二 排古文章者,个人之性灵之表现。性灵之为物,惟我知之,生我之父母不知,同床之吾妻亦不知。然文学之生命实寄托于此。故言性灵之文人必排古,因为学古不但可不必,实亦不可能。言性灵之文人,亦必排斥格套,因已寻到文学之命脉,意之所之,自成佳境,绝不会为格套定律所拘束。所以文学解放论者,必与文章纪律论者冲突,中外皆然。后者在中文称之为笔法、句法、段法,在西洋称为文章纪律。这就是现代美国哈佛教授白璧德教授的“人文主义”与其反对者争论之焦点。白璧德教授的遗毒,已由哈佛生徒而输入中国。纪律主义,就是反对自我主义,两者冰炭不相容。其实,一七九五年,英人杨氏(Edward Young)在Conjectureon Original Compos这篇奇文中,早已认清文学的命脉系出于个人思感,而非所可勉强仿效他人。杨氏说:我们越不模拟古人,越与古人相似。”所以不肯模拟古人,一则因为无暇,二则因为古人为文也是凭其性灵而已。袁宗道的《雪涛阁集序》也说:“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

三 金圣叹代答白璧德中国的白璧德信徒每袭白氏座中语,谓古文之所以足为典型,盖能攫住人类之通性,因攫住通性,故能万古常新;浪漫文学以个人为指归,趋于巧,趋于偏,支流蔓衍,必至一发不可收拾。殊不知文无新旧之分,惟有真伪之别。凡出于个人之真知灼见,亲感至诚,皆可传不朽。因为人类情感,有所同然,诚于己者,自能引动他人。金圣叹尤能解释此理,与西方歌德所言吻合。《答沈匡来书》说:“作诗须说其心之所诚然者,须说其心之所同然者。说心中之所诚然,故能应笔滴泪,说心中之所同然,故能使读我诗者应声滴泪也……若唐律诗亦只作得中之四句,则何故今日读之犹能应声滴泪乎?”

凡人作文,只怕表情不诚,叙物不忠,能忠能诚,自可使千古读者堕同情之泪。圣叹言“忠”一字甚好。《水浒传序三》说:“格物亦有法,汝应知之。格物之法,以忠恕为门。

何为忠?天下因缘生法,故忠不必学而至于忠,天下自然无法不忠。吾既忠,眼亦忠。故吾之见忠。钟忠,耳忠,故闻无不忠。吾既忠,则人亦忠,盗贼亦忠,犬鼠亦忠,盗贼犬鼠无不忠者,所谓恕也。”古人为文,百世以后读之应声滴泪,就是因为耳忠眼忠而物亦忠,吾既忠,人亦忠。于己性灵耳目思感不忠的人,必不能使人亦忠。作者与读者关系,说来无过如此。

四 金圣叹之大过圣叹看来,似西欧文艺复兴时期人物,对于人生万物,每有拍案惊奇之赞叹。观其论诗,谓:“诗如何可限字句?诗者人之心头忽然之一声耳,不问妇人孺子,晨朝夜半,莫不有之。”(《与许青屿书》)真如已入室升堂,知道文章孕育所在了。所谓“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亦甚佳妙。

又观其论唐诗句无雷同,实已窥到创造之心境。与许祈年书的全文甚好,抄录于下:“弟口诵唐人七言近体,随手间自钞出,多至六百余章,而其中间乃至并无一句相同。弟因坐而思之,手之所捻者笔,笔之所醮者墨,墨之所着于纸者,前之人与后之人,大都不出云山花木沙草虫鱼近是也。舍是则更无所假托焉。而今我已一再取而读之,是何前之人与后之人,云山花木沙草虫鱼之犹是,而我读之之入之心头眼底,反更一一有其无方者乎?此岂非一字未构以前,胸中先有浑成之一片,此时无论云山乃至虫鱼,凡所应用,彼皆早已尽在一片浑成之中乎?不然,而何同是一云一山一虫一角,而入此者不可借彼,在彼者,更不得安此乎?”这简直就是Edward Young的《文章孕育论》,也就是Croce的《艺术单纯论》(The unity of a workof art),因为他表彰文人之文是出于文人个性自然之发展,非可仿效他人,亦非他人所可仿效,非能剥夺他人,亦非他人所能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