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全集11)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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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论文(2)

但是不知如何,圣叹始终缠绵困倒于章法句法之中,与袁枚及公安诸子等所言文章无法大相悖谬。我于他处曾经指出圣叹之病,现在又?绎其言,知道并不冤枉他。我也坐思其故,圣叹实一极有理性之人,有科学头脑,无科学题材,故在文学上运用其理智,发明章法句法及为唐诗分解,这些尝试,都含有Hegel穷探逻辑的意味。《答韩贯华书》中说:“弟此来……止是闲分唐人律诗前后二解,自言乐耳……弟因寻常见世间会说话人,先必有话头,既必有话尾。话头者,谓适开口,渠则必然如此说起,盖如此说起,便是说话,不如此说起,便都不是说话也。话尾者,既已说过正话,便又亟自转口云……今弟所分唐律诗之前后二解,正是会说话人之话头话尾也。”他虽然知道不可限诗字句,但他所感到趣味的,是这些语言逻辑上的承转的问题。

何以说不冤枉他?试读以下《水浒传序三》之论《史记》

庄生与《水浒》之文。“吾旧闻有人言,庄生之文放浪,《史记》之文雄奇,始亦以之为然,至是忽咥然其笑。古今之人,以瞽语瞽,真可谓一无所知,徒令小儿肠痛耳。”读者至此觉得甚妙,以为圣叹将揭穿宇宙文章寄托性灵之大秘奥。又说下去:“夫庄生之文何尝放浪,《史记》之文何尝雄奇,彼殆不知庄生之所云,而徒见其忽言化鱼,忽言解牛,寻之不得其端,则以为放浪,徒见《史记》所记皆刘项争斗之事,其他又不出于我人报仇,捐金重义为多,则以为雄奇也。”读者似可见《史记》庄生行文之秘奥,而“得其端”了,及读接句下文,听圣叹发挥行文之“端”,乃大失望。接句下文是:“若诚以吾读《水浒》之法读之,正可谓庄生之文精严,《史记》之文亦精严……何谓之精严?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呜呼,子长庄生岂知字法句法章法之为何物乎?呜呼,吾虽不欲使圣叹下第,其可得欤?

庄生,文之最放者,取其最放,而诬以精严,裹其女足,授以尖鞋,使天下之士赖句法章法裹足尖鞋以效庄生,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乎?

(下篇)

数月前读沈启无编的《现代散文钞》二卷,得其中极多精彩的文学理论,爱着《论文》篇,登《论语》十五期,略阐性灵派的立论;意犹未尽,屡思续作,不图一期过一期,至今未果。“性灵”二字,不仅为近代散文之命脉,抑且足矫目前文人空疏浮泛雷同木陋之弊。吾知此二字将启现代散文之绪,得之则生,不得则死。盖现代散文之技巧,专在冶议论情感于一炉,而成个人的笔调。此议论情感,非自修辞章法学来,乃由解脱性灵参悟道理学来。桎梏性灵之修辞章法,钝根学之,将成哑巴,慧人学之,亦等钝根。盖其所言在肤革,不在骨子,在客貌,不在神髓。学者终日咿唔模仿,写作出来,何尝有一分真意见,真情感流露出来?无意见无情感则千篇一律,枯燥乏味,读之昏昏欲睡,文字任何优美,名词任何新鲜,皆死文学也。性灵之启发,乃文人根器所在,关系至巨,故不惮辞费,再为下篇,以明文章之孕育取材及写作确不能逃出性灵论范围也。吾知士大夫将不直吾言,然吾说我心中要说的话,士大夫之论不足畏也。士大夫岂懂得性灵为何物乎?袁中郎叙陈正甫《会心集》曰:“……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此种不知趣之士大夫何足论文?知趣是学文之始。不相信士大夫,是学问之始。

一 性灵之摧残与文学之枯干有意见始有学问,有学问始有文章,学文必先自解脱性灵参悟道理始。古文盛行时,文字成一问题,故修炼辞藻,可虚糜半世工夫。今则皆用质直文字,文章即说话,能说话便能作文章。巧话有巧文,陋话有陋文。故今文人所苦者,无话可说而已,无话可说,乃无病呻吟,委靡纤弱,甚有盈篇累牍,读完仍不见说一句真知灼见的话。尝推其故:垫师教作文,不教说心中要说的话,心中不可不说的话,只教说得体的话,是摧残性灵之第一岁。将来小学生成士大夫、委员、秘书,起草宣言,满篇皆得体文章,乃此种作文教学为厉之阶也。及至士大夫发宣言、作演讲,洋洋洒洒,无一句老实话,恬不知耻,报纸强迫刊载,学生引为楷模。于是朝野以应酬文章相欺相诓,是摧残性灵之第二步。然发宣言作演讲,犹系应酬文章,非文学也,宣誓必念总理,自述必言追随,犹可说也。若文学而说得体于话,违心之沦,则何足以传?宣言演讲之刊载,非人好刊载也,强迫人刊载也,非人好读也,畏而疑之,不得不读也。若文学作品,汝有何官方势力迫人刊载,汝死后有何权力,迫人传诵乎?是汝下台而汝文与汝共下台,汝死而汝文与汝共死。

文章何由而来,因人要说话也。然世上究有几许文章,那里有这许多话?是问也,即未知文笔之命脉寄托于性灵。人称三才,与天地并列;天地造物,仪态万方。岂独人之性灵思感反千篇一律而不能变化乎?读生物学者知花瓣花萼之变化无穷,清新富丽,愈演愈奇,岂独人之性灵,处于万象之间,云霞呈幻,花鸟争妍,人情事理,变态万千,独无一句自我心中发出之话可说乎?风雨之夕,月明之夜,岂能无所感触,有感触便有话有文章。惜世人为塾师所误,文法所缚,不敢冲口而出,畅所欲言而已。拿起笔来,满脸道学。忸怩作丑态,是以不能文也。吾心所感所憎所嗔所喜所奇所叹何日何处无之。第因世人失性灵之旨,凡有写作,皆不从心,遂致天下文章虽多,由衷之言甚少,此文学界之所以空疏也。试取今日洋洋洒洒之社论,究有几句话,非说不可,究有几个文人,有话要向我说,便知此中之空乏。人称三才之一,而枯干至此,不及花鸟,岂非大奇?

二 性灵无涯性灵派文学,主“真”字。发抒性灵,斯得其真,得其真,斯如源泉滚滚,不舍昼夜,莫能遏之,国事之大,喜怒之微,皆可着之纸墨,句句真切,句句可诵。不故作奇语,而语无不奇,不求其必传,而不得不传,盖“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绝不与众言伍”(《谭友夏诗归序》)。不与众言伍,斯不能不传。袁中郎曰:“夫天下之物,孤行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小修诗叙》)。学文无他,放其真而已。人能发真声,则其穷奇变化,亦如花鸟之色泽,云霞之变态,层出无穷,至死而后已。《小修中郎先生全集序》曰:“至于今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灵无涯,搜之愈出,相与各呈其奇而互穷其变,然后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于楮墨之间,即方圆黑白相反,纯疵错出,而皆各有所长以垂不朽。”知心灵无涯,则知文学创作亦无涯。今日中国几万个作者,人人意见雷同,议论皆合圣道,诚为咄咄怪事。

三 文章孕育文章有卓大坚实者,有委靡纤弱者,非关文字修辞笔法也。卓大坚实,非一朝一夕可致,必经长期孕育。世事既通,道理既澈,见解愈深,则愈卓大坚实。性灵未加培养,事理不求甚解,人云亦云,及既舒纸濡墨,然后苦索饥肠以应付之,斯流为委靡纤弱。《论语》收到稿件,每读几行,即知此人腹中无物,特以游戏笔墨作荒唐文字而已。《论语》提倡幽默,幽默亦非一朝一夕可致,非敢望马上成功也。所刊载亦有委靡纤弱文字,而中仅有一二句可喜者,此一时不能免之现象也。

故提倡幽默,必先提倡解脱性灵,盖欲由性灵之解脱,由道理之参透,而求得幽默也。今人言思想自由,儒道释传统皆已打倒,而思想之不自由如故也。思想真自由,则不苟同,不苟同,国中岂能无幽默家乎?思想真自由,文章必放异彩,放异彩,又岂能无幽默乎?

吾尝谓文人作文,如妇人育子,必先受精。怀胎十月,至肚中剧痛,忍无可忍,然后出之。多读有骨气文章有独见议论,是受精也。既受精矣,见月有感,或见怪有感,思想胚胎矣,乃出吾性灵以授之,出吾血液以育之,务使此儿之面目,为吾之面目,中途做官,名利缠心,则胎死。时机未熟,擅自写作,是泻痢腹痛误为分娩,投药打胎,胎亦死。多阅书籍,沉思好学,是胎教。及时动奇思妙想,胎活矣大矣,腹内物动矣,母心窃喜。倘有许多话,必欲迸发而后快,是创造之时期到矣。发表之后,又自诵自喜,如母牛舐犊。故文章自己的好。

四 会心之顷一人思想既已成熟,斯可为文。然一人一日中之思想万千,其中有可作文者,有不可作文者,何以别之?曰,在会心二字。凡可引起会心之趣者,则可为作文材料,反是则绝不可。凡人触景生情,每欲寄言,书之纸上,以达吾此刻心中之一感触,而觉湛然有味,是为会心之顷。他人读之,有同此感,亦觉湛然之味,亦系会心之顷。此种文章最为上乘。明末小品多如此。周作人先生小品之成功,即得力于明末小品,亦即得力于会心之趣也。其话冲口而出,貌似平凡,实则充满人生甘苦味。

会心之语,一平常语耳,然其魔力甚大。似俚俗而实深长,似平凡而实闲适,似索然而实冲淡。施耐庵所谓“所发之言,不求惊人,人亦不惊,未尝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尝闻也。”(《水浒传序》)会心之顷,时时有之。施耐庵曰:“盖薄暮篱落之下,五更被卧之中,垂首捻带,睇目观物之际,皆有所遇。”金圣叹曰:“诗者,人之心头忽然之一声耳,不问妇人孺子,晨朝夜半,莫不有之。”(《与许青屿书》)此语与上引袁中郎“妇人孺子真声”说正合。文人放弃此心声,剽窃他人烂语,遂感觉无话可说,其愚孰甚?

陶靖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何等平常话,亦是何等佳句。李太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亦是何等平常话,亦是何等佳句。吾人阅此景此情,何日无之,惜不敢见真。见真则俯仰之际,皆好文章,信手而出,皆东篱语也。

文章至此,乃一以性灵为主,不为格套所拘。不为章法所役。《谭友夏诗归序》曰:法不前定,以笔所至为法。趣不强括,以诣所安为趣。词不准古,以情所迫为词。”是谓天地间之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