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语堂全集6)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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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玉叶蒙尘(4)

父亲去世那天,柔安整个人崩溃了。父亲的死埋葬了她人生一切希望。如果李飞还在兰州,他也许会偷偷地奔回西安。意外的变故把她的一切美梦撕碎,更增加她的恐惧,一切计划都受阻了。现在李飞安返的机会很渺茫。她结婚,与丈夫、父亲同住的美梦,成为泡影。如果万一怀孕,这个屈辱如何承担,本来她打算由父亲来宣布在三岔驿完婚的话,如今也没有指望了。她不知李飞身在何处,天涯茫茫,如何与他联络。能不能告诉他家人?他母亲和端儿也许会笑她不正经,不配做他家的媳妇。她是富于强烈自尊心的人,她决不让她家人知道她目前的窘境。当然还有范文博,不过她处于愁云惨雾中,几乎没有想到他。而范文博又能怎么样?她总不能把女性的困扰告诉他吧。

“柔安,”她自言自语,“你是一个苦命的女孩。母亲过世,十四岁就做了孤儿。现在父亲又遽然去世。你现在会变成未嫁的妈妈,叔父也许不认你,社会也会斥责你。为什么会横生枝节,惨遭此人伦巨变?你做了什么?你爱上一个男人,一个任何女人都会感到骄傲的男人。不,你应引以为荣,值得庆幸,芸芸众生,他只钟情于你。”对于她的爱,她并不后悔。身虽离,而心相紧,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也许一个月或两个月。他会回来。他会回来的。爱情在她心中澎湃,但是命运实在太残酷。如果要她长途跋涉,赤脚走过雪地和沙漠去会他,她也心甘情愿。她要面对一切来等他,但是她没有勇气来面对家人的蔑视和嘲笑的眼神。她要静候变化,相信两周过后,她就可以知道了。

她躺在床上,脑子杂乱如麻,耳朵可以听到其他院落传来遥远的人声。家人一早上忙着入殓的事。祖仁走进走出,忙着隆重的丧事仪式的准备。连春梅也没来看她。唐妈也进进出出,要大家分头做些什么。她照例端来汤面给柔安当早餐,柔安看了一眼,胃部发痛,实在没有什么食欲。近午时分,唐妈端了一碗杏仁露进来。

“孩子,多少吃一些,否则会生病的。丧礼需要些力气。下午大殓,你一定得起来。”

这时候全家人忙得几乎要把她忘掉,神、人都不眷顾她。只有唐妈和她最接近,简直像慈母般。老人坐在旁边,慈蔼地看着她勉强地把杏仁露咽下。

中午香华来了。早上她来得较迟,不敢靠近停尸间,想到柔安,就过来安慰她。香华和她的年龄差不了多少,皆喜欢时髦的玩意,她们不算亲密,但是常在一起看电影,或玩耍去。

“一切皆是命,”香华带着上海腔调说,“稍堪安慰的是他也活了一把年纪,死前又有家人在身边。柔安,我告诉你,我在你这个年龄,以为生命中充满了花开鸟啼。现在嫁了人,才晓得没有那么一回事。男人的心思放在事业,什么都不在乎。女人就不同了,你看你婶婶、春梅和我,谁也没有抓到什么。我远离父母,在这座城里,我可以说是举目无亲。”

香华滔滔不绝,絮絮不休,根本不晓得眼前少女的心事。她进来,柔安忍不住缩了一下,仿佛有人来嘲弄她的遭遇,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怀孕了。但是香华开始絮聒着她的不幸,柔安倒松了一口气,提起兴致来听。

“我想看我父母,但是祖仁不让我去。”

“他还是热爱着你。”

香华咬咬嘴唇。“我们刚结婚时,他是爱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这些话。我真希望自己还是女儿身,高高兴兴、无忧无虑。”

香华接着说:“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李飞回来,你就会抹掉忧愁的云翳。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柔安眼睛湿润了。这是第二次她听到别的女人称赞李飞。

过了一会,她听到外面缓缓响起的鼓声,鼓吹的哀鸣和远处嗡嗡的人声。唐妈冲进来说,佛僧来了,马上得起身。

“棺材再一个钟头就到了。你必须出去迎接。我们正在整饰遗容呢。”

唐妈到父亲房里,由大柜取出他的官袍、念珠、靴子和帽子,死者要全副衣冠入殓。柔安起身,一摸到父亲的遗物,如触了电,整个人惊醒了,跌入破碎的现实中。父亲的床铺,她特意帮他弄好,连睡都没睡,他就悄悄地走了。

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屋后的大树传来乌鸦的叫声。她对镜洗脸,端详自己。唐妈送来裁缝临时赶制的孝衣,是没有缝边的粗白布,她是死者的女儿,在丧礼中是最主要的人物。孝衣外面要再披上剪洞的粗麻袋,头上也要戴尖顶的麻冠,鞋上再缝一块粗麻布。穿戴完毕,她被领到前院,等候棺材,唐妈站在她身边,有个照顾。通向第一院的正门大开,全家人皆穿白孝衣,正来来往往。春梅眼睛肿肿的,她走过来,轻拍柔安的肩膀说:“放轻松些。棺材一到,你就跪在大门口迎接,然后跟着走进来。我们会料理其他的一切。”

柔安在那儿等候棺材,东边的别院正在诵经、击鼓、敲钟,行祭戒沐浴的大礼,所有仪式都在东院进行。黑檀香木的棺材运来了,柔安被扶到前院面对大门,跪了下来。僧侣护着棺材进屋,鼓声齐鸣,夹杂着妇女的哭声。

柔安本来非常恐惧,一看到父亲穿着海蓝色的丝袍和鞋子,仿佛睡着了,一切的恐惧都消失了。唐妈始终守在她的身边。遗体搬来搬去,在梵唱声中,盖棺加钉,号啕大哭。

第二天,柔安免除了一切繁文缛礼,只在晚上守灵,尽量把时间缩短,让她轻松些。

丧礼准备了好几天。杜范林盼望丧礼能配合死者和家族的身份。她等了两星期。她根本没有想到丧礼后三天就是毕业典礼。现在似乎无关紧要了。她小心翼翼地觉察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变化,任何兆象都加深她的恐惧。而最重要的是李飞的消息,她不断询问范文博。文博告诉她,一有消息,他就来电话。

有一天李飞的母亲来了。她起初不明白柔安为何最近都没来走动。后来李飞的哥哥收到杜家发出的讣闻。是春梅听了柔安的建议,发了一份给李家。

李太太是个内向的女人。范文博不想来,欲怂恿李太大来杜家安慰丧亲的少女。李太太犹疑不决。她从来没有来过杜家,因此要端儿陪她进来。

门房带两个人穿过古屋的庭院和走廊,她们都睁大了眼睛。一边走,一边浏览长长的蓝石铺道、梨树、门廊的珠帘漆柱,柔安在门廊上迎接她们。

“太太、嫂子,多谢你们。”彼此有些矜持,但是双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们都为见面而高兴。

柔安引客人进屋,李太大和端儿用好奇、赞美的眼光来打量地毯和家具。

李太太用一般的家常话来安慰柔安,然后说:“我们一直等你父亲回来,好正式订婚交换礼物。现在杜先生走了。我不知道你家有没有人肯替我儿子求求主席,让他回到我身边来。”

“我父亲过世,问题就难了。”

她们不觉把话题扯到新疆,老妇人对于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端儿静静地聆听别人讲话,她看出柔安的态度很紧张。李太太从手臂上拿下一个三两的金镯说:“我们是平常的老百姓。不过我希望你收下这个。我儿子若知道我给你这个,他会很高兴的。至于正式的礼俗,恐怕只有等他回来再说。”

柔安知道,这份礼物的贵重,虽然像个人的赠礼,却等于是订婚镯子。她满面通红,睫毛上泪珠盈盈欲滴。

她伸出手臂,让李飞的母亲戴上镯子,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要保密也无妨,柔安,看你戴上手镯真高兴。这个东西我已保留很久,就是等着来送给儿媳妇。”

“这回可真是你的嫂子了。”端儿逗着她说。

柔安心里如释重负。即使这个人不是李飞的母亲,她也会喜欢这位温雅的老太太。唐妈进来添茶,看着柔安得意地展示她手上的金镯。

唐妈先是纳闷,接着露出开怀的笑容。

“这是秘密,”柔安说,“暂时还不让全家人知道。”

另一个女佣人端来一盘点心、核桃和枣子说:“奶奶要我拿这些东西来待客,她说她一会儿就来。”

自从春梅摇身一变,佣人都叫她“奶奶”。春梅听佣人说有一位李太大带着一位少妇来看柔安。那时正有一位办公厅的职员找她,他告诉她采购蜜枣、甜姜和各色细点,准备“开市”那天接待客人的事。账单超出一千元。春梅听到这个数目,不觉扬起眉毛。

“怎么?”她问道。

“物价上涨了。龙眼干半斤就要一块二。”这个职员是由店来办杂事的。春梅晓得客人会来几百位,不够买的东西未免太多超过限度。两周来,钞票挥霍了不少,佣人皆趁此揩油,她不禁光火了。她看到小职员都换上名牌的新鞋,决定给一点颜色。

“够了,老张,”她说,“我们家的人手不够,才由店里把你调来,在我看来,五斤龙眼就够了。我们又不是煮龙眼大餐来待客。我没听说福建有旱灾,价钱不该涨得这么高,比去年贵一倍……”

“这儿有账单。”职员支吾,“我觉得……”

年轻精灵的女主人打断他的话:“就算价钱涨了,也不必买这么多。我相信你的眼光,丧礼是该隆重,该花就花我不会小气,毕竟,‘大夫邸’的体面总要维持。祖先的积蓄来之不易,我当家,不想零星项目就花费一千元。这次没有四千块绝不够用。棺材要八百元。前几天才买了一百斤糖。我们不要用甜食来吓唬客人。虽然东西买多了,用不完还可以留下来,绝不必买那么多,你新来,也许不会习惯这种事。喏,拿一包莲子和一包龙眼回去给你的小孩吃。但是你若不习惯于这个工作,或者觉得少奶奶太厉害了,我可以找人代替你。”

年轻的职员忙答道:“是,是。”两手夹紧恭恭敬敬地站着,眼睛盯着地板。

“你可以走了。”春梅说。

职员走开了,她来到柔安住的地方。她判断客人一定是李飞的母亲,想看看她的样子如何。她知道,两家有一天会成为亲戚。

她穿着短袖及肘的白布衫进来。李太太早就听说过春梅。柔安已把手镯脱下,摆进抽屉里。

李太太客气地站起来。

“我在主席的舞会上见过令郎,他教我学跳舞,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开本市。”

“我不懂他写些什么,得罪了当局。我们女人家不懂这些。但是我盼望你们认识主席的能多帮忙,让他回来。”老太太说得眼睛都有些红了。

春梅转向柔安。

“有李飞的消息吗?”

“没有,”柔安迅速回答,“我们连他现在在哪儿都不晓得。”

“男人出外,在家里的女人特别辛苦。不过李太太,我想你不必操心。我想总会有人帮他说话的。”

话题转到丧礼事情,春梅借故告退。

李太太来拜访,柔安的忧虑减轻了不少,但没有完全铲除。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她一定要说出她的心事,说出她飘浮的思绪和恐惧,也许还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她一个人闷坐不语,唐妈也看出她的行动反常。父亲去世的打击刚过去,她不该一直闷闷不乐。

丧礼前夕,唐妈拿着热水进来,等柔安洗好上床,她就坐在床边说:“柔安,你最近怪怪的,一定有心事,一定得告诉我。”

柔安欲言又止,难于启口。唐妈算是自己的知己,但是要如何开口呢?

“唐妈,你肯不肯保守秘密,别告诉别人?”

“好。”唐妈低声说。

“我的红信已超过两个月,迟迟未来。上个月我不想告诉你。现在拖得太久了……”突然她放声痛哭,用手掩住面孔,“唐妈,我怎么办呢?”

唐妈摸摸她的手臂说:“你终于说了出来,我早就感觉你的异样。我们别声张,尽量想办法。”

柔安泪流满面,身子摇摇颤颤,转向另一边。

唐妈把她扳过来,柔安任唐妈抓住她的小手。她边擦鼻涕说:“是我的错,不怪他。我爱他,他要远走了,我忍不住与他做了那事。唐妈,你知道我心属他,我故意为他牺牲一切。我希望他和我共度几个快乐的日子,再让他远走家门。”

“我不怪你。很多女孩子都有过这种情形,只是有的人没有你的情况。

“我向你提过,我们已经订婚了。他和我在祖先的牌位前行过礼。父亲说,我们若在祖先的牌位前行过礼,就算是订婚了。”

唐妈一直盯着她。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两家的男女立刻闪电式结婚,就会把事情遮盖过去。你真不幸,在李飞远行的节骨眼出了问题。”

“唐妈,有没有办法呢?”

“法子倒有一个,你若愿意,我会帮你解决。”

柔安叹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你仔细想想看,还有时间。”唐妈说着,小脚一拐一拐地走出房间。

吊唁那天和出殡那天,柔安心情的沉重是无法形容的,放声大哭,泪水汪汪,脸色比一般孤女还要悲哀。她年轻的心灵,实在无法承担、应付这些困难,心里头不免充满孤苦无依的感觉。吊唁一出葬那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她站在布帘后面,客人在遗像前行礼、鞠躬答谢,膝盖发麻,多次差点昏倒。唐妈只好搀着她。葬礼完毕,她坐车回家,累到极点,神经抽痛,心灵飘在虚缈的惨境中,她像机械般对客人答礼,春梅和彩云都看出她脸上木讷、空洞的表情。她思想飘浮,眼中也出现奇怪的光芒,他们不知道她内心深处另有隐忧,而是想到那个难于启齿的问题。她的心里一直挣扎着:我该不该向唐妈要那一点药?

残酷的命运骗走她的快乐权利。为什么她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父亲却溘然长逝了?她心中泛起悲愤不平的感觉。既然如此,她也要反击命运。难道她该受众人侮辱,受现在向父亲行礼的众人的嘲笑?不,除了向唐妈求援,则无良方。最后她又想到李飞,力量又来了。一想到他,她的苦恼,似乎都有了代价。孩子是李飞的亲骨肉,她体内的小生命,是她与李飞的爱情结晶。不管别人怎么说,知道新生命在体内生长,头脑、声容笑貌都会像父亲,生命生长的喜悦也似乎鼓舞了她;眼中出现异彩,思绪如飘蓬,然后又像神秘的光线只闪了一秒钟,就匆匆消逝了。接着思潮又落入现实,更紧急、更实在,有关社会的轻视和自己地位的飘落--又把空灵、如浮丝的想法排出脑海。

她就这样让思绪打着弯,在那儿绕圈子。在一切亲友中,她不敢确定事情一旦张扬出去,是否会受到别人的蔑视。还有谁会对她好呢?香华不见得,李飞的母亲也不见得--只有唐妈例外。她在端儿面前真要抬不起头了。至于叔叔和婶婶,她一想起就不寒而栗。

由哈密到七角井,一路上只见汉族农民住在蜿蜒的小屋里。没人仔细来查李飞的证件。军人很少,大军都集中到七角井西南。满洲将军盛世才把回人逐出七角井和整个巴尔库区,现正向南推进,为鄯善之后打算,汉人回将马世明就以鄯善为根据地。路上泛满地底沟渠溢出的流水,地沟是本区特有的灌溉系统。七角井下方几里地方,倾斜成宽广的草原盆地和粗糙的黄土台地。

李飞走了两星期,总算越过战线,抵达鄯善。满身泥泞又疲倦不堪,但是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虽然铁鞋磨破,双脚起泡,满脸胡子乱糟糟,但终于履险如夷地到达了。

他径到马世明的总部,把马仲英官署给他的介绍信呈给他,又告诉他有关逃亡的经过。

马世明是一个满脸清爽的汉人回将,他看了介绍信,用诧异的眼光瞧他。

“你能不能发信到兰州去?”李飞问他。

“试试看。哈密的电报被截断了。我们只好取道吐鲁番,那边还在我们的势力范围中。”

那晚司令招待他。他抽这流亡三天来的第一根香烟,晚饭后他被安顿在一间地板空空的原始土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几张凳子,一个会摇晃的床和一条肮脏的被子。他并不奢侈,只要很有安全感,躺在地板上睡也是珍贵的享受。他倒在床上,手臂拱在脑后,庆幸自己还活着。兰州离出千里,再过去西安简直像一座异样安全、舒服的梦中城市,有一位痴情的女孩正在“大夫邸”等他的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