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在向前走,尽管今天风明天雨,还是走到了春天。那一年,中国作协办了大型文学刊物《中国作家》,冯牧出任主编。中国青年出版社也积极筹办大型文学刊物《小说》。回来没几天,领导就找我谈话,叫我做《小说》副主编兼文学编辑室副主任,主编由许岱担纲。被困非洲近一年,真是浑身憋足了劲。既蒙领导不弃,我自然只有接受的道理。首战告捷,开办后就发行40万册!许是因为中青社的声誉,一大批知名作家纷纷供稿,同时也涌现了如王朝柱、陈世旭、彭名燕、刘毅然、于青、张懿翎、伊始、曾明了、张石山、邓文光、彭建明等中青年作家。这些当年的中青年作家如今已成了文学界的各路诸侯,至今想来,还是一件令人陶然的快事。鼎盛期是《小说》创办三周年。为庆祝这个生日我们在欧美同学会举办了大型作品朗诵,邀请北影和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著名演员张金玲、林丽芳、赵肖男、洪流、冯福生、刘西光等分别表演朗诵《小说》刊登的作品片段。因为别致清新,和独到的艺术蕴涵,中央电视台文化生活部录制了长篇片断,多次播出,此后,《小说》声望日隆。
期间,作协要作家柳萌组阁重建作家出版社。他是我们中间的老大哥,对我们了解最深也关照最多。由他组阁他就想到了我。一天他专程来访,动员我加盟。其情其义我自然感戴有加,可想到我的家庭状况,迟早要走,万一签证成功,我拔脚就走,岂不辜负了老大哥一片苦心!中青了解我的状况,去留方便,也就谢绝了他的美意。不记得过了多久,梁衡从《光明日报》山西记者站调往新闻出版总署任副秘书长。阔别返京,那团火样的炽情我是理解的。那时他的家还没来,一个人住单身宿舍。我去看他,还是当年的青春热情,谈山西现状,谈未来的打算,谈对文学的痴迷……梁衡多才又勤奋,两年后提为副署长兼秘书长,分管报纸刊物,散文创作也日臻精到。一天晚上,他打来电话,说现在各部委纷纷办报,他刚批了两家,两家都请他推荐总编辑,他想来想去,唯我去最合适,-是办过多年报纸,二是了解我的为人与为文。刚辞谢了一位兄长的美意,又迎来一位老弟的苦心,我心里的确暖流如春水。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不知是心境变老,还是自以为从来不是做官的,地位升迁我的确很少去想,加之时时想着要奔妻儿,一旦就其高位,我的签证要是获准,即时就走,会使梁衡被动,影响报纸运转;拖而不走,我心不允,妻儿之心也不允,对妻儿的思念即使利禄功名也难使我狂得起来……做罢吧,我还是呆在中青,且编我的书、我的刊。之后,内蒙古时的老友李延龄、田聪明、刘云山、冯竝、武春河陆续进京为官,分别任财政部副部长,广电部部长,中宣部常务副部长,《经济日报》副总编辑,《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既是老友,一有机会总要凑到一起。每到一起,也就还像当年的随意调侃,谁也摆不起架子。在这种场合,梁衡就不止一次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然后瞄着我说,就是我们硕儒兄进步太慢……对他这种善意的调侃,我不在意,别人也都不在乎。聚会完了,各自坐上专车,不定谁冒出一句坐我的车吧。每逢此时,我总直奔我的自行车,拍拍后座说,谢谢,我有车。或许就是托那辆残旧自行车的福,我的肚7比他们都小,腿也特别有劲。
我也有我的乐趣,这就是以文学为舟,交了一批有才情、有品格、有见地的作家朋友,最记得是王朝杵。那年多雪,春寒未退,编辑赵燕玲拿来两大部头书稿,一部是六十多万字的《李大钊》,另一部是四十多万字的《土肥原贤二》。她看完写了审读意见交我复审。我快速读完,被那翔实的史料、恢宏的架构深深打动。我一直以为,以李大钊的才学贡献是早该立传的,可目力所及,至今没见到像样的版本,作者能拿出这样的巨著,不能等闲视之。可惜引文太多,语言文白相间还不十分精到,想同他谈谈,请他做些删改。赵燕玲说他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现在总政话剧团做编剧,学作曲,弄文学,编戏剧而写史传,不能不说这作者本人就带有传奇色彩。于是让她与作者相约来社里一谈。那天上午,太阳淡淡的,更显料峭。朝柱戴一顶鸭舌帽,绿军大衣,骑一辆旧内行车赶来。
出版社楼房初建,尚无会客室,就将他让到后院平房食堂见面。他摘下帽子,露出的是硬扎扎黑亮小平头,声音宏亮,积年未改的河北吴桥口音。没说几句话就口口声声自称农民。要是未读他的书稿,不看他的眼睛,也许真会相信几分,我已读了他的作品,再与他对视而谈,那近视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就在微笑中射出他的睿智学养,和在人世间起落沉浮的沉实成熟。谈话内容自然是那两部书稿。与-般作者不同,在谈写作过程时,他不美化、不自恋,却是先露丑,说对《李大钊》他已蕴孕多年,抱定宗旨非写不可。写出后,他还颇费思索,怕出版社算经济账,将此书同《土肥原贤二》捆在一起先后投了16家出版社,有的说因怕赔钱,千脆不接受,有的只接受《土肥原贤二》不接《李大钊》,原因还是怕印数不大。当时市场经济已走入图书市场,文学图书又各展风姿,情爱性爱、武侠大案方兴未艾,单从经济考虑,谁都知道收益不大,弄不好还蚀本。
我说我明白同行们的思路,可图书毕竟不完全是商品,比之学术历史价值,经济价值对出版者说应该放在其次,就是从这点考虑,我们决定出版,两部书一起出。话一出口,口若悬河的朝柱呆住了,他凝视着我,半晌才说,想不到你这么痛快,请问你哪里人?河北。我随意答道,心里却不明白他为什么插问这么一句不相干的闲话。后来他告诉我说,自古燕赵就多悲歌之士,他觉得他遇到了知音,而且心里决定,既是知音,我怎么说他就怎么改。我肯定他的结构功夫,风云变幻的历史年代,纷纭迭起的军阀倾斗,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政治舞台……以李大钊的一条红线一贯长虹,若没有相当的功力是驾驭不了的,我猜想,他的功力来自于多年的音乐修炼,他的结构甚至借助了多声部交响乐的浸洇。至于史料的浩繁细密研究归纳更是令人赞佩,但资料引述太多了,就挤少了自己阐发的空间,结果会是史料价值挤小了人文历史价值,我建议他删掉至少10万字,方可出版。我话说完,他迟疑厂一阵,说,我接受,按你说的去改。后来他跟我说,第一次见面,我对你最深的印象就是豪气加簕气。霸气?我有吗?我从来没意识到。现在没有,他说,可你那种霸气是很可爱的。
几个月后,《李大钊》出版后,我们在人民大会堂河北厅召开了作品研讨会,除文学界新闻界的朋友外,还请了当时的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和李大钊之子李葆华及作协书记处书记、著名文学评论家冯牧等。胡乔木发言时竟感动得几次哽咽……此后,朝柱的创作力就如大江洪流,滚滚滔滔,一泻千里。先是《蒋介石和他的密友与政敌》(三卷六部:《龙云卢汉与蒋介石》、《蒋介石与宋美龄》、《蒋介石与汪精卫》、《蒋介石与冯玉祥》、《蒋介石与张学良》、《蒋介石与李宗仁》),每部都三四十万字,拓出了他史传文学的一片天地。作品如云,自然声名鹊起,各出版社纷纷登门约稿。说我是燕赵悲歌之士,他更燕赵,对凡约稿者一律日:哪部稿子硕儒大哥不要的时候,我才能给别人。其实我们并无任何协约,不过君7之交的情意耳。
不久,朝柱夫人贾冰轮从澳洲归来。她原是中国人民大学英文系副教授,往悉尼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年半,期满后回到北京。朝柱说这回可以请你来家做客了,她要不在家,我就只会煮速冻饺子。一是恭贺其夫人归来,二是从无长谈机会,接到邀请后我去了他家。
这农民的家在当时人的眼里可绝非农民,四室一厅,宽大的书房沿壁皆是书柜,书柜里经史哲文部部皇皇。我终于找到他学问的来源,始知他早已是副师级军旅作家,可他却从来行未露言不语。冰轮也、样,洁净的面,随意的衣,贞七雅雅的从不吐露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人们习惯的言必称希腊、话必吐英语,只是微笑着烹饪着菜肴,将话语空间完全留给我和朝柱。待到吃上她的劳作就不同了,果然是浸洇悉尼经年,又从事的英国文学,其西餐做得着实地道,特别是煎猪排和蘑菇汤,至今想来口留余韵。
吃过西餐,啜着新摘龙井,话题自然展开于经历、学问和创作。朝柱是地道河北吴桥贫寒农民子弟。由于父母早殁,跟他的哑巴哥长大,从小讨过饭,耍过猴,随乡里吹鼓手吹过笛子……要是悲情人,会将这视做流不完的眼泪。朝柱不同,他说正是这少年凄苦才把他推人人生的旷野,在这旷野中,他可以满身血汗地攀爬,可以无羁无绊地迅跑……使他可以早他人半个世纪地体认人牛,可以学到别人难以确认的知识技能。少年弄笛,他1多岁就通音律晓乐理;土改分地主财富,别人分地分房,他却傻乎乎抱来大捆闲书,从不经集注公案小说到五线谱,使他13岁就发表音乐文章,14岁就考取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又直升中央咅乐学院。堂皇的音乐圣殿,跑进一个黑棉裤黑棉袄腰扎一条草绳的农村小子,这本择就是一道风景。谁也没想到,几年后,这风景果然越来越蓊郁葱茏,由于他博闻强记,深通政经,加之他乡音不改极富煽动性的门才,文革初期,他竟成了首都二司红卫兵的头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因为他过早地感觉到林彪、江青的政治野心并向朋友表达了愤愤之情,他被打成现形反革命,抛人河北沧州劳改农场,一去6年!失行孤雁逆风,江湖寥落尔安归?既是彤云四垂,他没想过归,也未知归向何处,可人活的是心,身无归,心总要有所归。归何处?知识、学问。所幸他干的不是种地,而是放鸭养鱼。每日晨起,他就赶着大群的鸭子奔向一座长满芦苇的负塘,带着干粮,日落而归。朝柱懂得借势,那时的寂寥单调就是能借的势。当时毛泽东提倡读史,读史3然就合法,对他这反革命分子也适用,于是从《史记》到通史到近现代史到党史,他就面向苇塘,一部部研究欣赏比较。他最怕无事干、无书读,有了要做的事和要读的书,他就视天地为福泽,哪管是荒野是反苇命,他全忘了。到今日,他很少谈他的凄苦,朋友们也没几人知道他的6年劳改,因为他只把那块龟塘荒野看做他读史研史的书房,把鸭子和鱼们看做他的伴读或同窗。我跟着他的经历沉浮,越来越看不清他的面,意识到他本身就娃一部奇特的书,一部不是一下子就能读懂的书。
朝柱以他的结构方式,一下子倒转话题,问我对他作品的评价。面对真人,我自也说不得假话,何况我历来不肯对作品说假话。对你的作品,我只能说,它像一墩墩未经磨拭的带着毛刺的钢锭,钢锭不如雕花的烟斗、镶满金玉的鼻烟壶好看,但其分址是不能比的。他沉吟着,看看我说,那毛剌指什么?大体是语,文学是语言艺术,它的一切美感都来自语言传递,自是不可轻佔。也难怪,你的母语是五线谱而不是方块字,初时有些毛刺是自然的,要契合得好不是三天两头的事。可你结构的功夫就不-般,这也大抵来自你音乐的修炼。至于那种历史大野的观照绘制、政治谋略的布局探微,就该归于你超常的素质超常的阅历了。他未语,我至今不知道他是否同意我的评说……
那几年,一部《黄山来的姑娘》,彭名燕就在影视界打开一片天地,如日中天,到处约她写本子,她也思绪如云,多产而稳产。写了那么多现代题材的影视剧后,很想将笔触伸向更深的空间,能不能写写历史题材?一天她问我。找柱子(朝柱几次跟我说,朋友们都叫我柱子,你就这么叫吧),我说,近现代史他是专家。几天后,我就请他俩来我家聊。那时,民风未开,人家都穷。不像现在谈事情都要约一处酒店饭店。我的家又是独身一人,从无烟火,每到吃饭都骑车去父母亲的大家。既要谈创作事,总要吃饭,我于是煮了一锅速冻饺子,三人就着茶几边吃边谈。柱子历来爱吃饺子,居然边吃边夸,说太太在悉尼期间他整整吃了一年多这样的饭,从来不像我煮的好吃。面对他连侃带夸,名燕只是笑而不语。女人的味觉从来都比男人刁,像她这样优雅的女作家怎么能欣赏这样的饭食!能借以充饥我就知足了。
饭虽差强人意,谈得却丰盈快意。话来语往,我们商定写孙中山与李大钊,以他二人为主线,绘制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历史图景,这部8集电视连续剧的片名就叫《巨人的握手》。三人合作,一人一稿,谈得欢畅,写得轻松,又逢辛亥革命80周年,财政部正好预算出一笔资金用于纪念活动,我将完成本交当时的广电部长田聪明,聪明看过后就与那时的财政部副部长李延龄通电话。延龄说可以专款专用,拨款电视剧艺术中心,半年拍峻,获当年金鹰奖二等奖。与其他合作者不同,我们没吵没闹,柱子说跟名燕学了写电视剧,名燕说佩服柱子的学养为人。
三人中我最年长,看着他们的相互恭谦,真是由衷地高兴。
此后,柱了-就笔锋一转,投向重大革命历史题材:自长篇巨著《毛泽东与周恩来的长征》出版后,他着力电视剧创作,《周恩来在上海》、《开国领袖毛泽东》、《长征》、《延安颂》、《回声》、《张学良》……几乎每年一部,一部一座艺术大厦。如今,在重大革命历史题材领域,他几乎独领风骚,为中国艺术宝库铸造了一座座丰碑。我们的友谊也与这丰碑-样,越来越坚实,不管我在美国还是在中国。这就给我这个飘泊人植下-条根一中国传统的友情之根。
1990年末,妻子儿女终于熬到了美国绿卡。那时拿绿卡比现在还苛刻,无论来自哪国,一律要回到美国驻申请者的祖国领事馆谈话发放,合格者予,不合格者就不能再踏人美国。按他们的规定,中国人领绿卡一律要在美国驻广州领事馆谈话办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童,自难忘。我们虽然都尚在人世,隔海相望,遥遥十年,我从42岁到51岁,妻从38岁到47岁,岁月艰难不是常人能够想到的。按约定,我提前一天赶到广州。妻的祖宅已越来越拥挤,我就先忭五叔家。五叔五婶为我们祝贺,我则酸楚地说不出话。五叔告诉我,逢娜已经十年未归,八叔八婶也要从香港陪同返广州。为让晶晶、曦曦开心,他们决定今晚坐夜船回,也好看看海上夜景,明早8点他们就可到达广州码头了。我又哪里能睡?躺在床上,眼前全是妻子儿女的面影……如今的妻会是什么样子?晶晶、曦曦有多高?想象着,我一见他们就女儿一边搂起一个……他们会哭吗?大庭广众中,我该怎么掩饰辛酸的难堪?迷迷糊糊,似睡过,又像从未合眼……一线灰亮透进窗帘,那边五叔五婶也有起床的响动……我爬起床,洗漱过,我们吃了几口就往码头上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