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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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春残秋清(2)

码头已挤满了人。笑语喧哗,翘首以望。都在等着亲人归来。船上的人已经陆续上岸,我朝远处望去,直到最后才望见妻的身影。走近了,隔一段铁丝网,他们朝我们走来。晶晶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女孩儿。曦曦高大健美,个子大大超过我,除皮箱提包外,还背了一只篮球。八婶风彩依然。八叔脚步蹒跚着已现老态。奇怪的是八叔八婶笑脸相迎,妻子儿女却是一样地睁大了眸子,眼睛木木地望着我……相见无言,也没有一丝泪影。没有拥抱,也没像想象中的儿子、女儿我一边搂紧一个。两个孩子都只怯怯地喊了声爸,之后就全家一起出码头,我接过妻的提箱,走在她身边、她曾经有过的一头黑亮秀发中已经华发相间,转头看看我,眼帘又埋下了……惊喜、冲动、十年的期盼与凄苦,倒似乎被这盼久了的相见冻结了,沉沉硬硬的,直冻到心的底层……

到五叔家,这冻结的五味杂陈的心才渐渐苏醒,可积了这么久的话又不知先说什么。妻告诉我,昨晚在船上,两个孩子看海上夜景真是开心。我问这么长的旅途,曦曦怎么还背来一只篮球?妻笑笑说,他打球成了习惯,一天不玩都受不了,在香港三天,实在难熬,就又买了一只。我说上次走前在广州时间太紧,曦曦又发烧,没能多玩儿,这回可以放松心情好好玩玩。妻说哪能轻松?明天就要去医院检查身体,后天去领事馆谈话,要是拿不到绿卡,十年辛苦就算白废了。从她的一脸忧愁我能想出这悠悠十年,她日日操劳夜夜担忧的情景……可我能做什么?我意识到,从十年前我没与他们同行,我们这个家已经渐渐解体了,不是我不愿担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而是时间与空间越来越让我不能。我说不清,也没人让我说清,只有心里背上这债,永远难还的家债。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医院检查身体,都很正常,在曦曦的血液中却发现了肝病毒一乙肝。这孩子多灾多难,从小就多病,如今这么好的体魄,却又招来肝炎,我的心不能不又一次缩紧。

第三天去领事馆谈话。我不能去,只能在家里等待,手里捏着一把汗。中午时分他们回来了。从来内敛的妻也一洗愁容,笑眯眯地说都通过了,尤其曦曦答得好,去国经年的领事竟跟他聊起美国的篮球,问起公牛队、湖人队……的近况,曦曦如数家珍,外带评论与展望,领事几乎跟他成,朋友。

放松了,八叔从来喜欢玩儿,就带我们从越秀公园、烈士公园到白云山、东方饭店、白天鹅宾馆……一处处游逛。

我担心曦曦的病,希望早些回北京联系住院治疗,何况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也盼他们早些回来,以解十年思念之苦。7天后我们乘车返京。到软卧包厢才成了我们的四人世界。妻问父亲去世的情形。我说父亲病在1987年初冬。开始以为肠胃不好,从一天拉三四次到一天六次,眼见消瘦,身子发软。一天二妹发现,父亲的大便已无黄物,全是脓血,我这才找到好友,当时《北京日报》副总编辑林浩基老弟,托他请其夫人亲自疹治。林夫人是閛仁医院内科副主任,刚从日本交换学者回来。一大下午,我带父亲去同仁,她亲自照结肠镜。之后她偷偷跟我说,结肠癌晚期,已呈菜花状,你们发现太晚了,得尽快手术。我一阵晕眩,说父亲一向身体好,才一两个月的症状……这时父亲从走廊那边朝我走来,夕阳透过玻璃窗照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脚步却慢多了,虽微笑,脸上也渗出黄瘦的暗影。我一阵悲伤,眼泪涌到眼底。急忍强咽,总算没让他察觉。父亲谢着林夫人:真不好意思,让你亲自操镜,又是这么个地方……林夫人也客气地说,您是伯父,我操镜还不应该!没事,一块息肉,切掉就好了。您的医疗关系既在协和,还是去那里做好,他们医术高……我扶他下楼,父亲笑笑说,不用,刘大夫不是说了没大事,我自己能行。

回到家,我悄悄告诉弟弟,决定保密,别让母亲知道。话虽这么说,弟弟还是控制不住眼泪。怕被父母发觉,赶快去院里的自来水龙头前洗脸。我找到章含之,她是名人,关系广,别人容易买账,她马上同协和联系,为父亲找了外科主刀张教授。父亲很快住进协和医院。大约一星期后,父亲躺在手术床上。张教授身手果然不凡,不到两小时就切除干净。我问他能否根除,他摇摇头说难说。我问能活多久,他答一年半至三年。出院后,父亲生的希望十分强烈,他恢复得很快,食欲大增,身体强健起来。一度肚子微微挺起,他不再吸烟,不发脾气,74岁的人还每大早晨长跑两三千米,常常高兴地说,看我这身体怎么也能熬到孙子、孙女学成归来……说到这儿,他总要看看母亲,希望母亲同意允许他喝杯二锅头。我意会得到,他在满足快意中总有种期盼和渴望,期盼健康,期盼与孙子、孙女团聚。现在想起来,那张教授真是料事如神,他给父亲一年半的生命就一年半。1989年春天,癌细胞就转移到肺部,风卷残云,从肺到头,到6月26日,父亲整整75岁时告别人世。他没再见到孙子、孙女。没等到阖家团聚……妻子儿女沉默着,轻轻垂泪。其实我也有预感,所以才在1989年的一个春夜拨通妻的电话,想让父亲跟他们说说最后的话,让儿女听听爷爷最后的嘱咐……虽然父亲不知我的用心。可惜那天曦曦发烧(是妻后来告诉我的),父亲同妻与晶晶通完话后又叫曦曦。妻在那边说他还在睡觉。父亲就有些不高兴说,叫醒他。曦曦迷迷糊糊起身接电话,只叫了声爷爷就说不出什么。父亲在这边喊着广曦曦,怎么不说话?曦曦答说我不知说什么……父亲不高兴:走了这么多年,竟跟爷爷没话说!说着,他呜咽起来,或许怕他们听到,啪地挂断电话,之后就擦眼泪。我忙劝解:刚才逢娜说他在发烧,可能迷迷瞪瞪一时不知说什么。父亲说,我不是生气,是想他们……我至今不知道父亲那时是否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人世,因为他…向刚强,那天的呜咽的确有些超常……说到这儿,曦曦急忙起身去鲥所,半天回来,眼睛仍然红红的。终于问我:爷爷是不是被我气死的?说着又流眼泪。曦嗛从小脆弱,心细重感情又不多语,我笑笑说:爷爷不是说了,他不是气,是想你们。何况,那时爷爷已经病了,怎么会是你气的?

到家了,母亲看着她的这对孙儿边笑边擦泪,曦曦急得围着奶奶乱转,晶晶则一面为奶奶擦泪一面为她捶背,奶奶笑着:我是高兴、高兴……可惜爷爷命薄,终归没等到你们回来……说着又悲泪横流。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李白当年走得再远也比不过今天的远,他们回来了,踏破长路,飞越关山,终于围在奶奶身边,但愿父亲魂魄归来,也能与孙儿们团聚,哪管是在他们的梦中。自进家门起,晶晶、曦曦就寸步不离奶奶,人夜,已经19岁的大姑娘晶晶还跟奶奶商童,问能不能跟奶奶睡。奶奶自然乐得。第二天母亲告诉众人,我这孙女,夜里我一动就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一咳嗽就为我捶背接痰,走了这么多年还不嫌奶奶脏……说着,又浸出泪水,自然这眼泪不同于那眼泪。妻则从进门起就打开皮箱,为弟弟妹妹分礼物,为母亲买了一台20寸的夏丽电视机、一双软牛皮皮靴,还有从旧金山带来的食物糖果……之后又下厨同妹妹们做饭。她历来内敛寡语,多高兴也只是笑着做事。母亲喜欢她这性格,婆媳俩往往交换一两句话就通了心。

快过新年了,母亲希望我们带着儿女去看看父母的老朋友、中医学院教授景伯伯和景伯母。因为路不远,又怕给人家添麻烦,我们商定晚饭后骑车去,我带儿子,妻带女儿。儿女虽都已比我们高出许多,重新体验旧时况味也是一种享受,何况他们在美国长大,骑车技术远不如我们。没想到,拜会景伯伯、景伯母回来,晶晶从车后向后座一跳,车倒了,妻的一条腿压在车下,小腿骨折。好在还没出中医学院院落,曦曦背起她就去了骨科,到那里检查、接骨、打完石音回到家时已是夜10点多。母亲愧悔不及,又咳嗽起来,妻笑着安慰她:不疼,过几天就好,医生说也不会留后遗症。其实远不像她说的那么轻松,直到假期期满,她返旧金山时石膏也不能拆,我是推着轮椅送她进人海关的。那些天我们也只能从我的公寓楼搬回家里住。虽然挤些,母亲最喜欢,觉得这样都围在她身边最好。

本想等妻拆掉石音再拜父亲的墓,眼看她假期已满还是未能恢复,我们只好代她前往。父亲墓地选在十三陵的德陵公墓,三面环山的半山上,西望就是定陵。我虽不谙风水,可每次来拜墓都在悲痛中觉出一阵敞亮。那天大风,点着了的香烛纸钱到处飞舞,不知父亲是在高兴地接纳,还是在黄泉下终见孙子、孙女来拜见他喜泪横流?晶晶、曦曦来到墓前就泪水不断,我同弟弟妹妹跪地磕头,他们也依次磕头。

更是头撞大理石板,每个头都磕得当当响,四头之后又磕了四个,口中喃喃,再替妈妈磕几个头,站起身时,还是眼泪成串,额上已经起了一个青包。他或许是借此在向爷爷道歉赔罪?他不爱说话,也就从未说过当时的心情。

假期已满,妻和晶晶该走了。一家人送她们去机场,妻腿上石音未卸,我推车送她进海关,刚转过身,女儿抱住我让我放心,说她会照顾好妈妈的。妻仍在回头招手,微笑着,因为有了这张绿卡,我们的心再不像以前那么飘忽。按商定,让曦曦休学一学期,我将他送进中日友好医院治病疗养。

妻儿有了绿卡,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办探亲了。

毕竟中国是大国,北京的美国大使馆要比洛美的大得多,办签证的人也多得多,凌晨1点就要去排队,他们早8点办公。待到叫到我时已近中午11点。不像在洛美,可以面对面直接谈,尽管做美国领事者都有种居高临下,对一切走到他面前的人都怀着审贼式的心态,洛美那个大胡子还做出些来自文明社会的、对人虚假的尊重和话语的坦率;北京的则不同,在狭促的签证大厅开出一个个监房式的窗格,领事高坐于窗格里面的转椅,申请者低低站在窗格外面的水泥地上。不管是谁只要你站在那儿,这位置就从心理上先抽掉你的自尊自信,加之他们的目光用语,无由地你就变成一个受审者。问我话的是一位白人青年,据说曾在北大留学,心想他有过中国文化背景,话总要好说些。没想到他没说话,只快速翻看着我的表格材料,之后说,对不起先生,你的资料不全,今天不能谈。什么资料?我问。不是你这边,是美国方面,请你下个月再来,好吗?下月会是什么结果?因我女儿病了,非常想我,我想心里有个底。我不知道,先生,你下个月自然会知道的。他不再多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我只好躲开窗口。想起张洁的话:办一次出国,就得脱掉一层皮。在非洲,我脱掉过皮,这次还并未脱,因为他没掐掉我的希望。我将经过写给妻,妻回信说,他要什么资料我们会尽量办齐,那就再等等。

下月再申请,又排队,希望还是那青年,因为他给过我希望。可喊我名字的却是一个白胖子,他蓄着修剪齐整的唇髭,犀利的目光审贼般地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你有什么要说,先生?这话很有点违反常规,我要说的话全填在表格里,他怎么能反来问我!在人屋檐下,我只好耐起性子陈述要去探亲的理由。听完我的陈述,他不做任何说明就单刃直人:我感觉你探亲不会回来,因为你的妻了-儿女都在美国,已经有了绿卡。难道你没有妻子儿女吗?这么久不见你就不想念吗?我已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美国不是讲人道、重家庭吗?为什么对我们就不?再说我喜欢我的工作,还有七十老母,我不会去了不归……我一气说完,他看着我并不插话,最后只是说:我还是不能给你签证。之后就叫下一位的名字。他以美国式的霸道和不讲情理又一次扒掉我一层皮,这皮已不是身上的,是心上的。我血淋淋回到家,只能等待,等妻儿一年一次的返京探亲。

我的一家人隔海相望,十几年不得团聚,几乎成了京都文化界的一段逸闻,一件亲朋好友们为之关注悬疑的事。一次朋友相聚,田聪明就关注又带几分调侃地说我最佩服硕儒和小莫(曾在内蒙古工作过的朋友都这么称妻别人办出国都不难,他俩就是不能闭聚,不团聚就坚守,隔海相望地坚守。刘云山、梁衡、王朝柱、杜卫东等笑而不语。说话不多又常语带幽默的李延龄却拍拍我的肩说:要是总不能团聚,还不如……谁都知道,他要说什么,可谁也不再说下去。我深知朋友们对我的关心和同情,这些年来也越来越怕这关心与同情。尤其不愿将家事当做餐后话题,是以为自尊受损?是怕别人将自己视为无能又可怜的弱者?还是好歹不分在意识里有些犯浑?我至今弄不清。或许柳萌理解我的心情,他只插话说唉,硕儒有硕儒的难啊……不久,他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文章《踡跹之情》,发在《团结报》等好几家报纸上。读着那文章,我不禁潸然泪下,喃喃着:知我者,萌兄也。

也是出于这种心情,我的堂弟李文彦一次在电话里说,他刚从美国回来,在那里结识的一位新朋友女士是美国西南商学院院长,他同她谈了我的情况后,女士很希望我去她的学院讲学。最近她将访问北京,希望见见我。文彦毕业于北京外贸学院,时任外贸部租赁公司总经理,英文流利,跑遍了欧美,天地自然很宽。

没几日义同她的丈夫一起来京,我们在北海仿膳边吃边谈。她说不管政治理念如何不同,中国必然成为美国最大的商业伙伴,为此,她很希望她的学生通过中国文学了解中国。这就是她要请我去讲学的初衷。这话题自然越谈越深,我们成了朋友。几天后她们夫妇回国,又几天后她给我和美国驻年大使馆以电传方式同时发来对我的邀请。

这当然燃起我很大希望,为慎重,我去章含之家咨询。她是外交家,跑遍世界,那些年又常出国讲学,作为朋友,她自然能出保我万无一失的好主意。看过那邀请函,她说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屡试不爽就怕你的资料已进电脑,他们很不讲理,要是查出你多次被拒签过的记录,也可以照样不批……

啜了口她递过来的咖啡,我问你认识包柏漪吗?她笑了笑扯起了过去的回忆:见过,但没有交往。尼克松来的时候,她和她先生洛德就是随员,老乔是外交部长,我是主席的翻译,那是第一面。后来去美国他们也陪同过,但都是代表国家打交道,没有私交……之后她陷人感慨:现在不同了,洛德成了驻中国大使,包柏漪就成了大使夫人。她还是作家,她的《春月》我看过,写得蛮不错,我说,听说她颇交了些中国的作家朋友,你看要不要跟她打个招呼?章含之想了想:……她出自苏州一个大家族,长在美国,这次以大使夫人身份荣归故里,她家族里求她办事的人不会少,她现在的位置又那么打眼,待人待事她会很小心的……你既有大学邀请,本来光明正大,她要真肯为你说话说不定还惹人生疑,她若不肯,你倒弄个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