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尘岁月
5465600000026

第26章 春残秋清(4)

母亲笑着,有欣然,也有凄然。怎么能不呢?母亲从来无我无私,眼见长子与妻儿生生隔绝18年,她的心小知疼出多少血,她的泪不知偷洒多少回;可年届八十的她已经卧病两年多,如今母子将别,关山无限,此一别何口再见?能否再相见?她岂能不又喜又忧!我知道母亲的心,我说不出什么,只能装成大咧咧的样子:我这次走只是拿张通行证,有了这绿卡就可以来去自由,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再不用像过去那样……

我明白,母亲也笑,你不用还没走就想着回来。不就是惦记我吗?你放心,还有他们呢,我这5个儿女,一个比一个孝顺……母亲显出释然豁然,不再流泪,我们各自点着香烟,母与子说着闲话。

转眼到了那年腊月中旬,曦曦那时已在北京,妻与晶晶从旧金山飞来。那时母亲虽已进食不多,行走都要有人搀扶,见到孙女、儿媳还是高兴得努力进食。怎奈胃口不济,不论什么,吃过两口也就放下。晶晶还是陪奶奶睡,奶奶也乐得摸摸孙女靠靠孙女。

母亲还是吃不下东西,虽然屡次住院治疗,医生都说是老年性综合症,体质全面崩溃,住院无益。我突然想到我的同事兼友人、书籍装帧设计家吕敬人的夫人苗大夫,她刚从德国获医学博士归来,是北京人民医院主治医师,专门负责高干病房,应该是医术高明的。同敬人一说,他就陪同博士妻子来看,结论是年纪大了,体质太弱,心肺胃肾皆告衰颓,住院无益,可依调理增强体质,最怕感冒,她建议吃荷兰出产的白普素,说剂量不大,每剂却可产生500大卡热童。怎奈母亲食量大减,每天吃不了一剂,此药也就无效。后经朋友辗转介绍,又请一位中医博士来家诊治,倒是她开的中药汤剂吃了几副明显有效。

转眼到了旧历除夕,像有神力相助,趁我们没注意,母亲竟独自从床上爬起拄着拐杖一步步从北屋挪到东厢房同大家一起包饺子。她的突然硬朗给我家春节添了喜气,阖家老少聊着天包着饺子,很快到了掌灯时分。这些年北京不许放鞭炮,过年的气氛一下子减损许多。为了弥补,人们就在小孩子打的灯笼上想花样。别的孩子都大了,只有小妹的孩子瓯凡已经同前院表妹的女儿潇潇打着灯笼这院那院地跑起来。按北方风俗,除夕晚上一般不必做太多的菜肴,只以饺子为主。今年是十几年难求的妻儿从美国赶回家过年,阖家团圆,大妹和大妹夫操厨,就特意做了很多的菜端上桌来,母亲坐于桌首望望大门,问:

逢娜怎么还没回来?

从昨晚起,妻就说有些感冒,第二天早晨我从我们东四北大街的公寓楼出门时她告诉我,还是有些头疼,想睡一天,就不回大家了。中午下班回楼上,为她弄了碗汤面,她说还是想睡,除夕小恙,虽觉怏怏,给她喂了些药,也就没太在意,于是骑车回到大家。

她感冒了,头疼,我虽早告诉过母亲,还是又解释说,在那边睡了。

好容易回家过个年,还病了,母亲有些怅然,瞅瞅我,试探着:要不要辆出租车,接她回来?

不用了,我踌躇着,一怕兴师动众,二怕强妻所难,唯独忽略了母亲的期盼,反正明天就回来,也不误过年。

母亲不再说话。弟弟看看我,好像要说什么,又打住了。

把酒拿来。母亲笑着,刚才的惆怅似乎已经消散。

妈要喝酒?看着从不喝酒的母亲今天这么有兴致,我惊喜地说,我们也喝。

我喝啤酒。弟弟最怕喝酒,但也凑母亲的兴致。

都喝点。母亲显出少有的豁达。

于是我与大妹桂英、二妹夫元枢、弟弟硕君、小妹夫吕钢围坐桌前,同母亲干杯。

母亲很少喝酒,但有酒量,这或许是她家族的遗传基因一因为从外祖父母、舅舅们到她的晚辈亲人个个好酒量,魏氏的人没有不能喝的。只是母亲从不顾念自己,更不纵容自己。其实,她若稍微注重一下自己,大概也是颇能饮出些滋味来的。可今天她喝了,也还吃了些炒菜和饺子,从表情看好像还蛮吃出些香来,我于是问:

妈吃着今天的饺子香吗?

香,酒也好。妈夸张着,还亮亮那碗,看我吃了多少!她知道,我们就盼着她吃得香、吃得好。

见母亲高兴,全家人都过来祝她健康长寿,跟她干杯。这是我家少有的一次年饭,一次家宴,母亲的精神是那样舒展,全家人的心情是那样放松。

饭后,她身体更加硬朗,脚步轻快起来,拄起拐杖又独步从东厢房走进她自己的北屋正房。这间房的正面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每逢过年过节,我们都在遗像前焚香摆供,祈父亲同我们共享团聚。此时,母亲要么坐在床上远远望着父亲的遗照,要么坐在遗像前,端起我们为父亲斟满的酒杯,浅浅地饮着,然后点起香烟,吸着一支又一支……今天却不一样,她几乎与父亲的遗像并排而坐,又让我们搬来她的大幅照片放置其侧,点燃一支香烟,吸着,几乎是带几分命令式地说:

今天,你们都要给爸爸和我拜年,要磕头。

这就有些异样。母亲一生慈蔼,从未斥骂过我们,更不习惯号令别人,今天是怎么了?我们全家十六七口人都被掷人莫名阴影中…我第一个跪地率晶晶、曦曦给父母亲磕头,之后弟弟妹妹们挨次带各自家小磕头。之后去院内西墙下给父亲烧纸钱香烛……待回到母亲房间时,她仍端坐原处为我们每人发放早已封好的红包……这一晚,有母亲的威严慈爱,有除夕的少有喜庆,有年夜饭阖家团聚的温馨,也有母亲一反常态的生命的隐忧怪异……

第二天大年初一,她的状况就急剧变化:胸腹胀闷,浑身浮肿,正月初五,痰液黏稠,哮喘尤巨,且体温偏高,尽管中、西医博士都说住院无益,但她们还有就怕感冒的话,我于是与北京医院的朋友一内科主任田自然、神经内科主任李金夫妇联系,看能否住院治疗。虽是春节假期,仰赖这两位权威友人之助,还是住进了北京医院重病监护病房。既有医生护士和各种仪器的监护,我们总算放些心。可监护病房自有他们严格的规矩:除探视时间外不准探视,更不准家人陪床。这就很使母亲惧怕,因为她离不开儿女,不习惯别人伺候,后来她甚至很怕病房护士的脸色和声音……我不能不再找田医生,请他帮忙调换单人病房。田医生职权不够,最后找医院院长亲批,终于住进单人外宾病房。

母亲不再怕了,她的子孙都可以围在身边,她重新享受到家的温馨,心也就舒展了。早9时搬人单人病房,下午4点左右就说想吃东西。

我们问想吃什么,她笑笑说:想吃高粱米粥。妻听后即刻从北京医院赶回礼士胡同我们的大家煮粥去了。之后母亲入睡一因为怕喘,那些天她只能坐靠枕头小睡。弟弟去外面接待来探视的亲友,我同外甥孙逊坐-旁陪侍。我直把着母亲的手,摸着她的脉,感觉虽弱却也平静,于是告诉外甥像我那样摸着,我踅进浴室洗个澡,以缓解这些天的焦苦紧张。刚从浴室出来,外甥就说:大舅,姥姥的脉怎么不跳了?我忙摸脉,果然一切静息,我大喊:妈,妈一-外甥也叫姥姥,姥姥一我们先还急喊,之后就泪雨哭声急下,弟弟听到叫声赶忙跑进室内,看看没有间应就跑去叫医生。医牛听心脏,人工呼吸皆无效,只好宣布寿终。此时妻提着煮好的高粱米粥跑人,母亲终未尝到,就缓缓走了,脚步沉稳,从容淡定。是时为1998年2月5日下午6时15分。

她没有成文的遗嘱,但似乎行前的一切话语行为已结成。篇连贯的遗嘱:她叫我们订的哪天机票就哪天走(指去美国)不要以她为念……她说她很好,没什么不舒服……还说她很清醒,一点不糊涂……就在临去的两小吋前,她叫晶晶到身边,说奶奶没什么可纪念的东西,就这只你爸爸在菲律宾给我买的白金戒指……我最喜欢……现在给你……晶晶哭着不要,说奶奶你戴、你戴……她还是沾了些唾液,用最后的力气,从自己手上脱下,又亲自给晶晶戴上,她很累,半晌努力睁开眼,看者孙女笑笑,说:奶奶……祝你和他回去结婚……奶奶不去了……但你要帮丹丹(大妹的女儿人去)。学……好像实在太累,她趴:一会儿,又环顾弟弟妹妹们说,晶晶,回美国后,就要结婚了……喜事,我……很……喜欢。虽然,他是美……同人……你们,不要让晶晶空,走要给她些钱最后一息,还在储记所有儿孙,她要我们生活依然、幸福依然,不要因为她的西归打乱生活秩序,不要因为她的突然离去改变我们的人生旅程,更要永远保持家族的亲情和传统。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我似乎真的吋以毫无牵挂地走了一有时想,这几乎是母亲以她的命与父亲在冥冥中的一个精心筹划一可我又怎么能没有一点牵挂?我是大哥,父亲走后,家里的一切事情弟弟妹妹都要跟我商量定夺。好在都成婚了,都有了自己的家。18年长别,我也该回我的家了,去尽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去偿还这么多年欠下妻儿的债。行期越来越近,我却走不出失亲的悲哀和疼痛。

即将到来的远行也使朋友们别情依依,大家都要为我饯行。可我时间迫促,也没心情。当时,帮朝柱拍摄的电视连续剧《周恩来在上海》已到广后期制作阶段。朝柱同彭军就想了个-举两得的办法:以摄制组出面,在太阳宫酒店宴请各方朋友,权做为我饯行。那晚,李延龄、田聪明、刘云山、梁衡、王朝柱、柳萌、丛林中、冯并、徐刚、张政、卫东、崔承、长江、盂冬生、彭军……大约二十多位政界、新闻界、文艺界的好友聚在一间大屋为我们夫妇饯行。也是出于摄制组和中央电视台朋友的策划,要每个人同我合一张影,每人送我-句话,一并镶于一个大纪念册中。大家要我说点什么,我说想起弘一大师李叔同圆寂前写的四个字:悲欣交集,此时我也一样。悲的不止是新近丧母,欣的自然是18年隔海相望,如今就要团聚。至于去美国能做什么,实在不敢想也不敢说。说到底,不过是告老还乡而已一因为我的太太孩子在旧金山。可惜,我的家在旧金山,故乡又在北京,就怕误认他乡为故乡……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如今我竟不知何处是去,何处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