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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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春残秋清(3)

事也凑巧,没过几天我就接到包柏漪的请柬,说早就听人说起,很想相见一谈,约我翌日早9时去大使官邸……读过请柬,我自然十分兴奋,我如约前往,她在宽大的大厅热情迎接。同是外交官夫人,她不如章含之的纤长华美,却有股美式的随意洒脱。她没有章含之的机敏幽默,却有种别样的灵动快捷。她偏瘦的中等身材,发髻高挽,长裙布鞋。毕竟长年出人外交界,很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们从未谋面,几句话就出现故人的感觉。她麻利地煮好咖啡,送上一杯说:为了说话方便,我让佣人们不必上楼来。咖啡也自己煮,尝尝看味道如何?我品了一口,的确颇有韵味,于是直言我的感觉。她笑着谢我。我说我不解的是,你既是美国生美国长,何以能说这么好的中文,而且吴侬软语意味不减?她得意地笑着,说都是袓上教的。说到祖上,话题自然转到她的小说《春月》,她说原作是英文,她不满意现在的译本,英若诚先生正在重译,待出版后一定送上请你指教。接着她说,十月北大要请我去演讲,你说该怎么讲、讲什么,能不能说说你的意见?我想了想说,谁都知道外交官是做什么的,作为大使夫人,这身份太敏感;可另方面你又是华裔作家,这就离国人很近,所以我以为,千万别以大使夫人身份出现,更远避政治,只谈文学或中美文化比较,这于你于学生都十分有益……她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称谢。既然她要我为她的北大演讲出卞意,我也正好要她为我即将赴美讲学做参谋,我说了刚收到邀请去讲学的情形,她显得诚恳又贴心地嘱咐我说:美国的学生与中国的不同,尤其是大学生,什么都问,仿佛非要难倒你不可。因此你最好讲古典文学而不要讲现代特别是4代文学,因为文学离不开政治,他们追根求源,你就会陷入被动……她说的是真话。谈话的感觉我似乎已经拿到签证,明天就将登机启程。持着这种感觉,想到章含之的话,我想我真的不必请她帮什么忙,真若提:什么要求,也许反倒令人生疑出现不测。临别,她送我两部画册,一部是白莒藏画的印刷品,一部是驻华使馆藏画画册。我轻松地告别,她友好真诚地送客,并相约再见。

第二天去大使馆门前排队时,感觉完全变成了两个人,两种形象:

昨天是坐在大使官邸的座上宾,今天却成为门前排队等待受审的待审人。还是凌晨排队领号,还是将近中午才被召谈话。

是一位女领事,黄皮肤、细眼睛、束两条细细的已见白发的长辫,-口标准的台湾国语。即是同宗同族,又有昨天那良好的感觉,我从容又有信心。没想到我们这位女同胞比她的白人同事更盛气凌人,她漫不经心地问道:清问一个商学院为什么要请你。-个文学家去讲学?(她以文学家的称谓抬高我,却没给我一个普通人的尊严!)

因为他们要培养对华贸易人才,想通过中国文学了解中国社会和中国人。

你在北京,他们在美国,怎么会知道你并汁邀请你?

那校长来过北京,我们见过面,并且她读过我的书。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通过我一位朋友(我不得不撒个小谎,把堂弟说成朋友。

你朋友在什么单位?

外贸部。

嗯,商业关系!说着,她就在我的护照七盖了个拒签的章,顺着窗口扔给我。

请问小姐,你还没说完你的话。我仍在懵懂中。

已经说完了。

你接受了我的申请吗?我发急了。

请收回你的护照。

我待要再问,她已冷冷地叫下一个。

我翻看护照,却是拒签!正要返身再问,被一个站在旁边的年轻人拉住广:这台湾老姑娘性变态,凡经她手,没一个被签的,她丫的已经拒签我二次了!

我们-同走出大使馆,年轻人还在骂,我也只好骑车回家。

这次签证给我的希望最多,也失败得最惨。不止是失败,还给了我严重的人身侮辱。我决定向包柏漪陈述,打了多次电话都找不到她,写信寄刊物如石沉大海。对这种背景这个层阶人们的行为,自然是我等凡人无法解读的,也无须再去解读。但我却不能不承认,无论政治与政客都一样心深如海,这海诡谲多变地奔涌。它令人伤心,可又不能不伤心地面对。

美国的大门把我死死关在外面,无论探亲、旅游、讲学,从非洲到北京,怎么敲也不向我打开。我的资料可能已真的进人他们的电脑,电脑打开,只要跳出我的名字,就一律关门!山随平野尽,江人大荒流。每办一次签证,与阖家团聚都似乎更远了一程,平野有尽,荒流无限。我自然还是得等待,等待妻儿办我移民。

晶晶、曦曦已相继从加州大学毕业,一个学建筑,一个学经济。曦曦病上痊愈义素爱中文,拿到加州大学学士学位后,又来北京大学进修中文。儿子常在身边,妻和女儿每年回来一次,在别人已是长别,比之我们卜几年的远隔重洋心里也还平复了些。

又是8年,1998年末,妻儿为我办好移民签证。我知道我的行期将近,不能不做好工作移交。最不忍的是姚雪垠先生的文集和他的《李自成》五卷集。那时,老先生已是耄耋之年,健康状况日下,精神也有变异。三年前的春节,我同出版社两位领导去拜年时,他谈起他的习惯,凡有家乡人和友人来访都一定留饭。前些天有几位河南老乡来看他,他就让儿子(姚海天,中青社自然科学编辑室主任)去买菜,海天回来只买了不多的鱼肉,更多的是蔬菜,老人看了颇不快,说为什么只买这些?不怕客人吃不好?海天只晃晃存折,不好当着客人解释。待客人走后他看了存折才清楚,原来这么一个大家,夫人又早已中风在床,存折上只剩了几百元钱……说到这里,老人激动了,说自己24岁就做上海大学的教授,月薪300大洋,几十年中笔耕不辍,也算是有些成就的明史专家、作家,我写了那么多著作和短文,《李自成》中所有的奏折、诏书、诗词,除一是李自成的原作外,其余全部出自我的笔下,怎么如今我竟活得难以为继……他苍老的声音嘶裂了,眼睛涌出泪水。我们被僵在那里,《李自成》一书自始至终是我们出版的,以它的利润总有几百万上千万元。可按以前规定,付作者多少稿酬是国家统一规定的,超出标准则属犯规,我们尽最大努力付当时最高稿酬,到了作者手中还是杯水车薪,这一切姚老了如指掌,他的一番话也毫无埋怨我们的意思。可面对他的困窘,我们又不能不说毫无责任,奈何?告辞时他又热情留饭,我们婉谢告辞。回出版社后我们商定,只能以生活补贴的名义,送1万元到他府上聊表心意。以终生的才情劳作为社会贡献出文明、为国家赚取利润,而出版社却只能以生活补贴的名义给一位文学巨匠送去不足他劳作利润千万分之一的补贴,岂不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历史悲剧!此后不久,在作协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我又谈了对这种现象的感慨,与会者无不叹息,后经主持会议的邓友梅先生汇报作协领导,作协也以同样的方式给姚老送上1万元。

雪垠先生的身体本来出奇的好,特别是那双传神的眼睛,八十多岁高龄还闪着儿童式的晶亮和澄沏。可自从其夫人中风卧床后,他的健康就日渐衰退。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到自己来的不多,那几年每去看他,他都谈起《李自成》五卷集和他全部文集的事。写五卷十部《李自成》,因为史料旁杂、卷帙浩繁,他不是按序而写,而是哪个单元成熟先写哪单元。这样,在出齐前三卷后,他的第四、第五卷也都是跳荡着,好几年未能成书。每说起这些事,我都催他的进度,可因为已经88岁,常常现出有心无力之感,五卷集的事也就一拖再拖。

几个月前,姚老专诚要海天请我去他家谈五卷集的出版,当谈到李自成攻下洛阳,祭祖商洛,进军长安,建了大顺后才又挥师东进问鼎北京时,秘书说,这部分有是有,但是提纲,仅几千字……

听到这些,姚老皱起眉头,喃喃着: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章。没有在长安建大顺之举,他就不会那么果决迅速地攻占北京……我不可能不写这一章……他眉头皱得更紧,由于快速地思索回忆,两眼又现出昔日的神彩。

秘书从书房搬出积聚一起的第四卷手稿,从中抽出十几页说:

喏,这就是您说的那一章的提纲。

姚老看也不看,似在喃喃:……我明明写好了的,有四五万字。对他的信赖,我自然感激又看重,怛来不及了,我只好愧对先生的重托,将此事交代给学养扎实的吴晓梅接手。之后,骆军拿来岭南才子刘思奋的二卷稿《白门柳》。其才情学问真让我倾倒,我边欣赏边赞叹,为他复审办罄,结束了在出版社最后一件工作。欣慰的是,第二年此书获得了茅盾文学奖。

之后回到家里,看着办好的赴美移民签证不尽百感交集:这自然是件等了18年的大好事,可母亲已经79岁,老年性支气管炎、肺心痛、哮喘,折磨得她无食欲、不消化,体重只剩下30公斤,原是瘦长的身子已经佝偻得难直腰背。照理,办成移民我该第一个告诉她,可对这喜讯我却犹豫了很久,我知道,母亲对我们兄妹五个每个都爱,受不了任何一个不在她身边,就像父亲生前的玩笑:你妈就像一只老母鸡,最好是5只小鸡都遮在她的翅膀下,哪个也不受风雨……如今她已风烛残年,怎么受得了我这老大离开?可日子一天天在过,总要告诉她的。当我不得不说这事时,她一面笑得那么欣慰,一面不停地流着泪说:

其实我早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心……别惦记我,对你走,我只有高兴……她点上一支香烟,咳嗽着,18年了,想到逢娜带两个孩子,又要上班,又要供他们上学,我这心,就流泪……每天晚上,见你一个人那么晚回你那儿,我也不放心……万一夜里病了,想喝口水都没人递……她又擦眼泪,你们要团聚了,我只有高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