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尘岁月
5465600000036

第36章 东去西来(4)(1)

那天却不同。星期日,儿位文学界朋友相约在华埠咖啡馆聚会,聊了两个多小时仍未尽兴,于是运基兄提议去他家喝酒。文人多爱酒,谁能不响应,荒田、曾宁我们一路开往黄府。好友、美酒、话文学、话人生,一路聊来,时光一下子溜到晚9点,还要赶路回家,于是大家告别,荒田驾车直送我到地铁站。酒喝得正好,兴奋快意,微醺不醉,到了我住的小城,悠然下车,悠然家,我甚至哼出一曲托塞利的《小夜曲》。步人一条窄路,铁丝网背后的电影院前虽仍是灯火辉煌人群熙攘,在我周围却已空旷无人。一阵惕悚、一阵惊惶,之后也就释然。因为毕竟熟门熟路,不知走过多少遍了。于是率意前行,突见一个着紫红色茄克的瘦长人影朝我走来,茄克连着帽子,帽子紧紧套在头上,看不清面孔,为是黑人。我不由有些紧张,躲避已来不及,于是下意识地目光直视欲仰面而过。可他不待而过,就在我们擦肩的瞬间,猛击一拳,直朝我的右颊,我应声倒地,头与背都靠在后面的铁丝网上。亏得那铁丝网是连结得极富弹性的圆环,倘是棘篱带刺的那种,我的头和背就不知会穿出多少带血的洞。暈眩过后还是有股麻酥酥的痛,我这才知道我是这么不经打,而旦一打就倒。刚要爬起,那黑人又是两拳连击,位置还是原来的右脸颊。此时,挎在我肩上的背包已被抓到他的手里,至此他才说出唯一的一句话。我应声而动,掏钱包拱手奉七,他也不再废话,背起我的背包,揣起我的钱包,朝地铁站大步走去。

我这才站起。突然想到,汽车驾照在钱包里,与所有亲友的通讯录在背包里,上面还有我的护照号码、身份证号码、社会安全码、银行账号等美国必须的一切个人号码。我于是喊他,想告诉他,你既是抢钱抢物我已经都给了你,我那些生存必不可少的东西你最好还我,可不管我怎么喊,他还是置若罔闻,不跑也不回头,依然从容朝前走去。我于是笑出广声,我不能不嘲笑自己的愚:一个新移民,最担心的是证件遗失;-个中国文人,最珍惜的是亲情友情,惊魂甫定,不能不首先想到这两样东西,以便不违法,以便不失去众亲友的维系;可他是强盗,他们连灵魂都不要,还要你的什么友情亲情与法律!我不再喊,抬腕想看看时间,手表已经不在,也被掠走了,我却浑然未觉。原以为打我抢我的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可从手法看,已是一个娴熟干练的老手。噢,世上又出一个年轻的老盗,悲哉。

路灯幽幽。路旁停着一辆辆已经不新的汽车,像是一溜棺材。头晕,嘴里冒出一股股腥苦,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回家。不知怎么走出的那一段路,不知怎么过的那一溜溜绿灯,只记得头被打过,重重三拳,打的是我用来思考、用来写作、用来品味人间滋味的头颅。几千年来,中国文人的头是不允许亵渎、不允许伤害的,旷古未闻的文革开广头。那时,造反派们专伤人的头特别是文人的头,要么按头、要么打头、要么让你低头。著名作家陈笑雨先生就是因为一天早晨刚走迸他供职的《人民日报》社大门,就被窜出的造反派按着他的头令其低头认罪,晚上回家后就含辱自尽我是早几个月从那家报社被发配内蒙古的,当听到陈先生的遭遇与结局时,我尊敬他的自尊与风骨,可又不能不为他的过早殒命而唏嘘。噢,人生,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野蛮、这么多的丑恶?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我踟蹰前行,重重的沮丧氤氳了我的肚界。

第二天上班,我的遭打遭劫就成了不大不小的新闻。当然要成为新闻,右边眼袋已经青肿,唇也鼓起来,口腔内还有淤血。同事们七嘴八舌关切议论。有人提醒我要去报案,否则那劫者可能要盗用我的一切号码支款肇祸,之后,一切损失、罪责都要落我头上,遗患无穷;有人提醒我要去医院检查身体,因为击伤撞伤往往是几天后才显出症状;有人说美国的小偷劫犯往往留了他们需要的、扔掉不要的,我应该去现场转转,或可拣回我丢失的什么……

这些居美经验把我从懵懂中惊醒,下班后我说想骑车去被抢现场转转,看有没有劫匪扔下的东西。妻怪我又大意,于是开上车同我一起去现场。黄昏时候,我们像寻宝一样找丫长长一路,却楚片物不着。妻也主张报警,可我们的英语都不足以回答警察的问话,于是给女儿打电话。女儿先是一惊,继尔埋怨我们昨晚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说罢她即从办公室急急赶来,我们开着车直奔市警察局。

美国警察个个高大健美仪表堂堂且整洁有礼一他们代表国家形象,自然应严格挑选,严格要求。不知是纪律、是习惯,我们陈述案情时,他先客气地请我们坐定,自己却站在对面边问边记。他问得十分详细,并且说想给我受伤的部位拍照,问可不可以。得到我同意的回答后,他立即对准胸前的报话机叫了一声,几分钟后,那手持相机的警察来到我们身边,也是一样的高大一样礼貌地微笑,不同的是他一直嚼他嘴里的口香糖。问话的警察又订正一下出事地点,之后拿出地图同女儿一起辨认。当找出那条路时他说,我被击倒时所靠的铁丝网后面属市管局管,铁丝网前面也就是我被打的那面归县警局管,一网之隔成了楚河汉界,我们这问答笔录近一个小时也就成了白忙乎。看着那警察的忙碌认真又半途而废,我真觉得抱歉,可同时也体会到,美国政府的效率也不像到处所说的那么高。那警察一脸谦笑,连连说50巧。

走出市聱局后,女儿叫通了县替局的电话。他们更周到,让我们直接回家,说他们马上就到。我们刚将车停在家门口,丫如就带着开车赶来。我们开门进家,那一男一女警察也一身聱装全副警器地到来。请他们上座,他们却坚辞不坐而让我们坐沙发。人家上门服务,主坐客站总觉不是滋味,我于是拉过两把靠椅请他们坐,那女警察称谢落座后拿出纸笔,那男警察却仍是双手抱胸笑而站立。我立即意识到,或许是纪律,或许是防卫,美国人几乎家家备枪,他是否以站立预防随时可能的不测?于是不再让座。

询问继续着。男警察谈笑风生,从我遇抢的时间地点周围环境,到行抢者的衣着、体型、肤色、年龄、面貌特征,到我的伤处、损失、要求……一路问来,尽显专业性。女警察认真记录着。与所有美国女警察一样,她的发型平滑熨贴紧紧贴在头上,可眉毛、眼线、唇线却经过精心修饰,尽显出大方端庄。她在一脸微笑中也偶尔插话,偶或露出娇媚的一瞥。端地是美国女蝥察,面对匪徒她们拔枪相向时可以一身凍然,一旦窨报解除,她们总不忘立即还原女性的温媚,这或许就是美国女人的教养?一个多小时的询问笔录之后,他同他们海聊起来,从安全聊到美式足球,毕竟都是美国年轻人,他们严肃不了太久。年方9个月似乎也察觉到公事的完毕,也啊啊地加人了谈话。俩警察逗着她,之后问我要是逮着那劫犯我愿不愿作证?我希望给他什么惩罚?怕不怕他再报复?我说我感觉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黑人孩子,我不愿给他太重的惩罚,只要以后他不再做恶。他们会意地点头,记录,之后告别。他拿出刚学会的本领,全身跳跃频频招。

第三天傍晚下班回家刚停好车,就见大门前工工整整躺着我那黑色背包。我紧走几步,抄起包就查看里面的东西。真好,我最惦记的那个硬皮通讯录还在,我与一切亲友联系的纽带还在,我几乎要欢呼,几乎要感谢那小偷!钱包、驾照他没还,按朋友提示,必须尽快挂失驾照。之后,此事即告结束。替察所说的破案和我有什么要求的事再无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