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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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东去西来(4)(2)

后来回想,警察的那些话不过是个安慰一美式的巧妙安慰。在他们看来,我的遭遇比之每天发生的那么多杀人、抢劫、校园枪击、强暴女童……岂不是小菜一碟!记得那年新年,我们一家人去洛杉矶、拉斯维加斯旅游回来,一进家门,花盆坠地,桌椅掀翻,看看每个房间,衣厨大开,衣物狼藉,电视机、录放机、自行车……洗劫一空,察看园门院门,这才知道家遭抢了,强盗是从花园门跨人一进车库门一客厅门,然后掠物开卡车跑掉的。也曾报案,也曾笔录,一样地石沉大海。倒是保险公司很有用,它按遗失物品的件数、价值,如数赔偿。喚,美国美国,111之后几乎像一个王朝的覆没,它的人民已失去往日那安全无恙、有恃无恐的岁月。

看尽人间兴废事,不曾富贵不曾穷。一个国家,一个人,谁不曾得意过,谁又没有失意?得意也富贵长久不到哪儿,失意也活了过来。美国遭911重创,一时半会儿很难恢复,特别是经济和人的心理。各大公司仍在裁员,我在的公司也裁了第二批。我虽不在其列,但那工作本来就可有可无,随时都可能被轮到,何况,我虽然也天天早起晚归,想尽量融入环境融入人群,有时还强迫自己欣赏他们,可在内心深处,却总觉得那环境是陌生的海,我不过是一滴若隐若现的油,它飘浮着、激荡着,真实的灵魂早已抽干,沉落……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一,已到了生命之秋的我,生命也如那一年春事,趁着还没到寒凉的冬天,也该做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于是主动辞职,回京度假,与老友欢聚,与弟弟妹妹重温往日温馨。礼士胡同的家重新装修了,虽是老壁增辉,却总有种挥不去的寥落沉寂。父母不在了,孩子们都长大去了美国、加拿大(曦曦同其妻和丹丹都已在美国工作,二妹的儿子孙逊和弟弟的儿子李聪分别在多伦多、洛杉矶读书去十三陵的德陵公墓东边父母的墓地拜墓,当年我们在墓前栽下的两株幼松已经长成壮年,清风吹来,枝叶摇曳,是在告诉我父母的消息么?我跪在墓前倾听,真希望再听听父亲的教诲,母亲的倾告……可听到的还是隐隐的松声树语……那块黑色大理石的墓碑虽几经尘世风雨,擦拭后又亮出往日的光泽;碑上,当年敷上的金粉已有些黯淡;我那泣泪书写的碑文倒还字迹清晰:

双慈远去早登仙,悲泪涔涔复绵绵。

高风亮节荫后世,莫教遗愿化紫烟。

金玉或可退色,父慈子(孙)孝当可永恒。

儿个月后,我回到旧金山。人长高了,离开的时候,她还不会说话,跑得虽然很快,却是趔趔趄趄像个小笨鸭子。我们常常交流,不过是亲亲抱抱,用亲和笑的嬉闹。到北京后女儿偶有电话,说人已会说话,要她叫我,她常是唔唔两声后就带出一个。大洋两岸,听到电流中传出的那个娇嫩,心里不免凄凉。儿女小的时候,我正十年流落;到了他们的童年少年期,我又隔在大洋那边;终于盼来18年后的团聚,他们已经长大了成熟了,我们的父子情也就冻结在淡淡漠漠中……没想到,我同孙辈又成了这淡淡漠漠的延续。常常感叹,我与家或许只能是淡淡漠漠中人了。

回来一看,人打果然长高长大了,话也很会说些,不仅会说,且常是中文、英文、希腊语并用。自然所谓三种语言,不过是三种文本中孩子们常用的词语罢了。可对我却总是怯怯的,久了,虽也熟悉起来,我说什么她又常是那个娇嫩,我不能不悲哀地喃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没能陪她呵护她,得到的当然只能是陌生的疏远。

事也凑巧,看希腊保姆要做个小手术,时间大约需10天左右。女儿跟我商量,不知我能否带她几天?我自然乐得,可又不免惴惴一一因为从没带过孩子,何况她又与我如此陌生!可天降时机,焉能错过!虽然心无底数,还是欣然受命。

未料,这个尚不足两岁的小生命竟是如此通达。清晨,妻、女儿、女婿陆续开车上班未几,醒了,揉揉眼睛刚要哭,见满室无人,只我一个站在她床前,立即止住欲吐的哭声,叫着爷爷……妈妈,爹爹……我告诉她,妈妈上班,爹爹上班,姥姥上班,今天,只有我跟你……不知她是否能懂,可从她的回应看,似乎一切都懂,于是下床,洗脸,喝牛奶吃水果……我把电视拨到儿童节目,从7点半到10点多,她竟连续看了近3小时,且边看边笑,喊着爷爷,爷爷……一下子跟我亲近起来。感觉着这亲近,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温热。因之又想,即使孩子也有种本能的实用或日退而求其次的附就。记得曾看过一部苏联电影,战争使一对敌人退至一座荒岛,一座孤悬大海荒无人烟的孤岛。那姑娘握有子弹上膛的步枪,那青年赤手空拳。开始姑娘的敌我意识未退,曾命令那青年听她的发落;日日夜夜,潮起潮落,孤独与凄惶使姑娘终于扔下步枪,使这对你死我活的宿敌还原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对人本意义上的男人和女人……起舞弄清影、对影成三人,酒后的李白耐不住寂寞,对自己的影子也亲近为伴了,这就是人性,无论洋人古人、成人孩子……

我弄不清人的实用性有没有功利色彩,接着的几件事就让我的心澄明透亮起来:我们去散步,走到一家门前她贪恋起来,贪恋的是人家绿草坪中铺就的一小片浑圆剔透的小鹅卵石。她拣起一只给我,自己又拣两只在手里摩挲。玩了一会儿,我说这是人家的,我们不拿。她居然恋恋地扔下,模仿着:人家的不拿。我不由抱起她,使劲在那小粉脸上亲了又亲,她也咯咯笑着又推又搂。

离我家不远有一处公园,女儿提醒说,闷了,可以去公园玩玩,很喜欢绿草地的。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

我们去了,第一天上午,那里除一块被护栏圈起的供狗儿们活动休闲的绿草坪中有一群爱狗族遛狗外,其余大片草坪几乎空无一人,打开心地在草地上跑着、叫着。我倏地瞥见一处儿童游戏场,我们跑去,荡了一会儿秋千,她却更喜欢滑梯。毕竟才1岁多,让她先在矮梯上滑,仅只两次就耐不住了,非要上高梯不可。怕她摔倒,要抱她上去,她却挣脱开说自己……我只好站在一旁提示着她也慢慢爬行,终于爬上去,从高处疾速滑下。因为过高旋转,滑下时一路高喊,待到滑近沙坑,举起她,她放声大笑,五六个回合之后,额头上沁出一珠珠细碎的汗水,可兴犹未尽,还要爬竖直的旋梯。因想,在我家族的血统中,图新奇之心是有的,可最缺的就是冒险与魄力,这孩子怎么这般热衷冒险?

或许是她父系的遗传基因?都说西方人喜冒险图新奇,或许的血脉里已经有这个基因在涌动。以后再去,这游戏场里就总遇到一些小伙伴,那天除我们外,就有一位白人中年女士带着一位也是1岁多的小女孩儿和一位南美洲肤色的女士带着一个约三四岁的男孩儿。

那女孩儿像是第一次去,怯生生的,不敢爬高梯,滑矮梯也悚悚的。见此,八化就欲显身手,她先轻松地滑了两下,那女孩儿见此,在家长的鼓励下,也怯怯上阵。

成功后来了兴趣,于是你一次我一次,俩人鱼贯滑下。我忽发奇想,牵那女孩儿的手。女孩乖乖地将手给她,女士见状拍手称赞,于是来了一个双滑。这期间那男孩儿一直自逞英雄,在高梯上闪电般爬上滑下,他虽个子不高,与打比肩,但那老练成熟的勇敢就比俩女孩儿大许多。毕竟也是孩子,见俩女孩儿双滑,他也凑上来,三人同滑仅一次,11就淡淡地告别这对伙伴,自己爬上高梯自得其乐去了。我紧跟在滑梯下看着她的表情,不知那小心眼里藏的是矜持、是羞涩,还是喜欢特立独行?

我对女儿说,给八―?做保姆,这钱太好挣了。女儿笑笑说,要是从另一面想呢?我即刻悟到,从另一面想是应该感谢那希腊保姆的,是她教会了上不娇、不躁、不累人,且从幼年起就有独立思考和独立生活的能力;要是以我们的方式教她,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但愿能健康成长,但愿她和后来的年轻人少些泥泞、多些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