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前夕,中央音乐学院贴出了一张红闪闪的光荣榜,在“优秀共产党员”的大标题下,名单的第二个就是被称为“音乐怪人”的赵宋光。
啊!赵宋光,这个名字引起人们的多少深思……
一段曲折的历程
谁也想不到优秀共产党员赵宋光,在五十年代后期曾经“退”过党……
那是五十年代。在富丽堂皇的柏林音乐厅紫绒天幕下,灯光淡黄似轻烟。音乐时而雄浑深沉,时而飘逸轻快。赵宋光完全沉浸在《英雄交响乐》的旋律里。但这时,他脑子里映出的是祖国黄河两岸的风光,他仿佛看见那颠簸在浪峰涛谷中的小木筏……
他是新中国第一批到外国学习音响学的留学生。他明白,祖国对他们有多大的期望。他有一个抱负,要为祖国建立音响学专业。
但是,他没有料到,一回到祖国,就遇上反右斗争。他提出的筹建音响学专业的计划,呈报上去没有得到任何反响。他四处打听,碰到的是冷漠的脸孔。过不了多久,斗争的触角也伸到了他的身边。他的爱人已被划进“右派”的范围,他也被列为审查和批判的对象了。但这时他还没有从“音响学”的甜蜜睡梦中惊醒。上面要他交代问题,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要交代些什么!
他受到留党察看处分,“问题”的结论放在面前,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在国外学习期间,也曾热心研究过哲学、美学,他的观点与当时的一些权威看法有所不同,在给亲友的通信中说过要准备“积蓄力量,投入战斗”。这些表述他学术观点的信件,恰好是在“匈牙利事件”期间发回国内的。于是,他被认为是在暗示要向党进攻。这使他哭笑不得!他没有“认错”,最后被劝告退党……
蝇头数字的秘密
在一张张稿纸上,赵宋光写满密密麻麻一大片蝇头数字。有人瞧见了,引起了猜测:这莫非是密码?这一来,公安部门注意了。于是,赵宋光被卷进了“特嫌”案件之中。
赵宋光写下密密麻麻的蝇头数字干什么呢?一个大学音乐讲师,竟做些小孩子似的玩意,也难怪引起人们的猜疑。
原来,赵宋光被劝告退党以后,他并没有消沉。赵宋光在苦苦地思索着明天。
出路在哪里?个人的?国家的?也许美妙的旋律,可以把忧患满腹的人带到“世外桃源”。赵采光却不是这种人。研究音乐艺术,原是他的本份,但现在他没有这种研究的条件了,他需要有新的工作。
他的目光,骤然落在书架上的一本书上。这是他从德国带回来的小学数学课本。他兴奋地抽出那本普通的课本,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他中小学时代对数理化有着浓厚的兴趣,数学考试常常得到一百分。在德国留学期间,赵宋光留意过他们的小学数学教材,他觉得人家的数学教科书编写得要比我们的好。
赵宋光奔出房间到图书馆,到书店,搜集购买中小学的算术教科书,废寝忘餐地钻研起来。他发现我国中小学课本算术、代数、三角、几何的编排上,截然切开,单线教程,很不科学,大大迟缓了学生汲取知识的进度。于是,他着手进行数学教学改革研究,为此还阅读了大量心理学书籍。
突然对数学着了魔似的赵采光,把妻子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个音乐讲师要干什么呀?她想,从音乐跳到数学,简直是不着边际,简直是两个世界!
其实,数学和音乐有着极近的亲缘关系哩!赵宋光回答了妻子的这个谜。他说,西方发现“勾股定理”的古希腊数学家,哲学家毕达哥拉斯也是音乐家,他认为“世界的本原是音乐”。德国的数学家、哲学家莱布尼兹说:“音乐是灵魂做的数学练习。”
赵宋光就这样沉溺到数学的汪洋大海中去了。历史跨进六十年代中期,十年浩劫从最“革命”的口号声中开始。然而,赵宋光对数学教学研究的热情并没有冷却下来。在无休止的各种各样批判大会上,人们看见赵宋光虔诚地在埋头作笔记。谁也不知道,那一页又一页的蝇头数字,都是他编写的中小学数学教学改革教材哩。
特殊的“讲课”
一个身影,又一个身影,从长长昏暗的过道里,急匆匆地闪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这是赵宋光的家。
妻子瞪着惶惑惊恐的眼睛,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不一会,房间里挤满一群朝气蓬勃的青年学生。天呐!你想干什么呀!难道现实给你的灾难和教训还不够多吗?你是一个没带帽的“右派骨”、“特嫌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为什么还要招惹是非,自寻麻烦!但是,赵宋光却象没事一样,在给青年讲课。题目: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列宁的哲学笔记。他的观点在当时是令人吃惊的:人的本质是劳动创造。唯生产力论并没有错。现在的混乱(指文化大革命)只是社会的异化,是暂时的现象。挫折之后,总是光明!这是社会规律,不可抗拒……
在主讲人激昂的发言之中,不时有人插话,提问,甚至阐述对立的看法。之后,形成了一片自由讨论的气氛……
“小声点,小声点。”妻子祈求着丈夫,急忙把窗户关得严严的,“墙外有耳呀……现在是什么时候呀,你们怎么好议论这些!”
对,他们完全忘了当时的政治气候!
政治运动给赵宋光带来许多磨难,却为他留下不少空闲。他的钱不多,却毫不吝惜地买书。他自己终年穿一身褪色的蓝工作服,却把存款购买了一大堆哲学、经济学、教育学之类的书籍。既然对数学教学改革不得不停下来,他探索的方向改为社会科学了。
这个古怪的音乐讲师对科学不知疲倦的探索精神与渊博的学识,引起了善良人们的注视。他被人叫做“音乐怪人”,一些没有课可上而依旧热心于求知的青年学生,就成了他家中的常客。赵宋光喜出望外,自以为遇到知音,他完全忘却了自己的“身分”,忘却了自己脖子上的一道道精神枷锁,以十二万分的热忱,把自己所学到而加以深化了的知识,倾注给这群年轻人。他成了他们的良师益友。
赵宋光的苦心,在那个动乱的时代当然得不到理解和支持。一些造反派头头闻到风声,也曾气势汹汹地斥责他:“警告你,安分守己一点。”讨论的课堂受到注意,他们便悄悄地不断变换地点。说也奇怪,这样讲课居然延续了几年。一批批青年学生受到赵来光的教育启发,带着自学计划和课本上山下乡,坚持走自学成才之路。后来,他们之中有的考上大学,有的当了研究生,还有几位出国留学哩!
音乐翅膀又张开了
春光明媚。窗外,树绿草青,鸟语花香。室内,琴声清脆悦耳,犹如淙淙的山涧清泉。
赵宋光,一边翻阅着他刚刚写作的和声乐谱,低声吟咏,一边用右手指在琴键上轻轻地敲击着。他在追求那最理想的和声效果。
二十多年来,赵宋光虽然在坎坷的道路上探索过数学、哲学、社会学,但他始终不离本行--音乐。他有一个心愿,就是创立中国式的民族化、大众化的和声学。
和声学,在西洋乐中已有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在我国,史书上曾有记载:“大礼与天地同节”,“大礼与天地同和”。这证明我国早已有和声学理论,但没系统地总结发展。西洋和声学是三度结构为基础的。通俗地说,就是一个旋律配以和音,一般是以三度音扩展或填充的。赵宋光研究了我国民族音乐官、商、角、徵、羽的调式,认为我国民族音乐和声属五度结构。三度结构和五度结构,可互补不足,和声可作两种处理,即“三度填充”和“五度扩展”。1958年,他把留学期间写成的论文《论五度相生调式体系》送给校刊发表,并曾根据“五度扩展”的方法,改编了《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的曲子,受到听众的好评。1963年,他又在《音乐论丛》(第三辑)发表了《关于民族调式和声的一些理论问题》,引起了音乐界的注意。当然,在毁灭文化的“文化大革命”中,赵宋光的和声学理论不能幸免于难。当他与院长马可打扫锅炉大烟囱的时候,他的那些和声学研究资料,也被造反派抄出来供“大批判”之用,声言要批倒批臭呢!
然而,真理、科学总要放射出它的光芒的。一个“战斗兵团”的头头,在仔细阅读了这些资料之后,竟为赵宋光的理论所征服。他放弃了浪费时间的“造反行动”,拜赵宋光为师,学习和声学。后来,他走上工作岗位,便运用赵宋光的和声理论进行创作。
运动的冲击,没有能中断赵宋光学术研究的脚步。他用他的和声理论,改写丰富了不少内蒙、陕北等地的民歌;为中央歌剧院女歌唱家邹德华及民族歌舞团歌唱家战布拉写了不少伴奏;为马头琴演奏家宝力高改写了一套器乐伴奏;与人合作创作了《石油工人好气派》的大提琴独奏曲,编写了古曲《赤壁怀古》;为北京市的河北梆子戏剧团讲解民族特点的和声手段;还发表了《论音乐的形象性》、《中国古代乐理的律吕观念及其今用》,《燕乐二十八调的来龙去脉》,《理论律学的基本方法》,《对民族音乐形态学的构想》等文章。
十年浩劫结束,赵宋光独树一帜的和声理论,受到音乐界的重视和赞扬。现在他可以张开音乐的翅膀作探索的高飞了。1978年,他出席全国和声学学术报告会,交了两篇论文:《关于和声的民族特点问题》及《关于减七增六和弦功能的争议》。1979年到1981年,他为音乐学院开了“和声学”专修课,同小提琴手赵薇一起创作了《瑶山篝火》的小提琴独奏曲。
他过去的所谓错误的问题得到了澄清,恢复了党籍,被提升为副教授。除了音乐方面的成就外,他对哲学、经济学的研究也卓有成果,被聘请为中国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他的数学教学改革研究得到了教育界的承认和支持,北京西城区教育局专门为此成立研究小组。他利用业余时间,到北京市育民小学讲课已有四年。他教的三年级学生基本上可以遁晓一般小学六年级的算术课本。广州音乐学院院长梁寒光,很器重赵宋光的音乐才华,曾两次邀请他南下广州任教。但他说,他舍不得离开可爱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