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突然说：“没有。只是在出来行走的时候，才睡在这黑布之上。”
穆婉儿瞪大了双眸，再问：“你从来没掉下来过吗？”
他说：“掉过。”
她眼角之间有了哀伤，说：“你小的时候，一定过的很苦。”
他不说话，有了默认的意思，他小的时候究竟过得如何，他原本已经忘记，却在她的问话下渐渐地想起些什么来，他突然觉得，她仿佛是上天送来提醒他过去一切的女子，他想忘记，老天却不允许他忘记。
见他不说话，穆婉儿咬了咬唇，说：“凌大侠，你一点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坏。”
他问道：“当初听闻我很坏，却为何还要等我？”
她实话实说道：“其实，当初我爹爹叫我去庙宇等你的时候，我觉得挺害怕的，可是又没有办法，不等你就是死，等你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可以为我爹爹报仇，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去庙宇等你。”
“为何你知道我会去庙宇？”
“是爹爹告诉我的，他说，你一定会去那里的。”
“你爹爹，的确不亏是先知。”他说道。
一说起爹爹，她的眼中泛出几些光彩，爹爹是她最崇拜的人，可惜，以后却阴阳相隔了。
她慢慢地躺下身子，不去看他，问：“凌大侠，你和我爹爹，认识很久了吗？”
“一面之缘！”他淡淡说道。
她看着他，不解极了，一面之缘能看一眼玉佩便知是谁？
他继续说道：“一面之缘，却有救命之恩。”他的记忆又在慢慢被唤起，说，“他救过小慈，为报他救命之恩，我将这玲珑玉赠与他，说将来有事，拿玉佩吩咐。”
“小慈？”是他的妻子吗？若不然，为何他会代她报救命之恩？
“小慈……”他喃喃自语，却不再回答她的话。
她忍不住的，又问了他一句，说：“凌大侠，为何小慈不在你身边？”
他平躺着身子，双手枕在脑袋后，双眸微闭，想着，为什么小慈会不在自己身边，很快他想到了，睁开眼睛，慢慢地，以他那温暖中带着哀伤的语气说道：“小慈……小慈她已离我而去，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穆婉儿明白过来了，垂下眼眸，轻轻地说：“对不起。”
他沉默着，他突然记起，曾经的自己，与陌生人相识的那刻，除了对小慈，从来不曾与人对话超过三句，今天，他居然能与她聊了这么些，是因为什么？因为她在拥抱自己的那一瞬间让他感觉到熟悉和温暖吗？
他扭过头去看她，看着她安静地垂着眼眸，苍白的脸上有着内疚。
昨夜一直未看清她的容颜，现在一看，他才知道，她其实并不太美，不，应该是说不妖，她清纯的宛如身居幽谷的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莲，洁白、纯净；又如临水而居、无依无靠的水仙，让人忍不住想倾尽所有博她一笑的念头。这样的女子，像极了沐冰，是否这样，才让他觉得熟悉？
这样的她又让他不由想起小慈来，他闭上眼，细细的，认真的想去回忆小慈，却突然间，又忘记了那一切。
穆婉儿也慢慢闭上了双眸，她并未入睡，她只是不想让他看见她的悲伤，这些日子来，她一直隐忍着，大仇未报之前，她必须隐忍着。
小憩过后，南宫漠睁开双眸，他并没有朝床上看去，因为直觉告诉他，床上已经没有人了，所以，他的目光落在窗户前。
他从黑布上翻转下身，走至她身旁，也远眺窗外，说：“以后，不要随便站在窗前，若不然，我不能保证你能平安地到达靖门。”
她点点头，没有看他。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太乖巧的，乖巧的有些失去主见，她对他的决定好像都不持反对意见，她是在怕他，还是太相信他？
她垂下眼眸，双手温温柔柔地放在窗台上，却不安的紧紧交缠着，说：“凌大侠，我想，我应该要跟你说清楚，去靖门这一路，不会太顺利，我们都有可能会丧命途中，如果——”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深邃的眸子从远处收回，看着她的侧脸，接过话去，说：“没有如果，我会将你安全送到靖门。”
她扭过头来，望着他，双眸中溢出美丽的五彩，她信任的一点头，说：“谢谢你，凌大侠。”
她一句一句的凌大侠，让他有些不自在，因为他突然记起来，除了她便没有人再称他为凌大侠，多半不是称呼姓凌的，就是直呼其名。
他说：“以后，请叫我凌煜棠。”
她怔了一下。
他说：“以后，你可以叫我阿猫阿狗，就是别叫我凌大侠。”因为对大侠两字，他觉得自己不配，哪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会成为人人口中的大侠。穆婉儿的这一句大侠，让他听来像是讽刺。
是的，他记起判官笔饮血的场面，每一个人倒在他的判官笔下，他的脸上平静的如欣赏一副难得的好画一样。所以，他的名字才会成为武林的公敌，他才没有办法保住小慈的性命。
她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闪着一抹光，说：“那么，请允许我叫你凌大哥，好吗？”
他不答话，她知道他默认了，微微抿唇一笑。
他去拆那十尺黑布，拆下后，再仔细地一层一层缠上冰魂剑。
她坐在他一旁，看着仅余剑柄未缠的冰魂剑，问：“凌大哥，这冰魂剑怕光吗？你这样包裹着它。”亦或是，不敢暴露身份？后一点，她不敢问，因为没有一个行走江湖的人会怕显露自己的身份，反而越多人知道，地位也就越高。
他缠上剑柄，打了个结后，才淡淡地回答说：“不是。”不是冰魂剑怕光，是他不喜欢光，所以，他喜欢在夜间行走。之所以绑着冰魂剑，是处于对剑的一种爱护罢了。
两个字的回答让穆婉儿不再发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南宫漠缠剑的样子很冷，冷到让穆婉儿忽然觉得心头一颤，但她还是力持平静之色看着他。
穆婉儿心想，外界的传闻多多少少也是真的。
南宫漠有时，的确很冷漠。
小二送了午饭来，南宫漠由始至终都没看小二一眼，小二却因为他身上发出的一阵寒气而心生恐惧，险些打洒了酒菜。
因为脚软，小二本能的软瘫了下去，南宫漠以绝快的速度将身旁的一张凳子踢了过去，小二的屁股落在了凳子上，惊魂未定，原本端在手中盛饭菜的大盘子落入了南宫漠手中。
小二结巴地说：“客、客官。你……你们的、午饭。”
南宫漠拿起筷子，掏出一锭银子，冷冷说道：“出去。”
小二如同大赦，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子。
看小二的模样，再看穆婉儿淡淡的表情，所以南宫漠有时候会怀疑这个穆婉儿究竟是不是他的仇家派来暗算他的。
美人计吗？江湖中人都知道他不近女色，如果真是仇家，昨夜背她一路时，也早该下手，可他却又看见了今晨的太阳。
或者说，还在等待时机？可又有什么时机会比昨夜背她一路还要好呢？
他边吃边想，她才跟了他不到一天光景，就让他重新找回当年行走江湖时该有的谨慎之感。从小慈死后，他的日子过的很颓废，他失去了斗智，迷迷糊糊地活着，自昨夜她那一声声泣血地唤着他的名字后，他仿佛从地狱之门走了出来。
更因此，他记起了自己与古慈的一切，古慈，他的妻……她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
他在“回忆”古慈时，脸上的表情很安静，让穆婉儿根本看不出他在想着事，他夹菜、喝酒，动作都是很有规律的，一口酒必定就上一口菜。
穆婉儿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尽管腹中有些饥饿，仍是斯斯文文，她只夹放在自己前面的那道菜。
南宫漠突然夹起菜往她碗中放去。
她一下错愕又感激地望着他。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自顾自地吃饭。
她的食量很小，一小碗米饭下肚后便饱了，她搁下筷子，然后又静静地看着他。
一口酒下肚，他瞥了她桌前空空的瓷碗一眼，并未说些什么。
待他吃罢后，她才轻轻启唇，问：“凌大哥，我们为什么要夜晚赶路？”
他回答说：“因为我不喜欢白天。”
她微微咬了下唇，小声说：“可是，可是我不喜欢黑夜。”因为夜间有太多让她害怕的声音。
她的这句话让他心里认定，她是个胆小的女子。
他拿起剑，起身打开门，说：“走。”
“去哪？”她问。
“上路！”他简单地回答。
她微微扬唇一笑。想着，世人言他冷漠，却不知他实则不是无情。毕竟，一个细微的温柔只有身边的人才能感受的到，而能成为他身边的人，却必须先挑战他的无情。
她跟着他下楼。小二仍心有余悸，见他下来，急忙退到掌柜的身边。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出了客栈。
她对险些吓傻的小二抱歉地点了点头，再对掌柜的微微一笑，然后跟上了南宫漠。
出客栈前，她听到掌柜的对小二说道：“我见过世人千千万，还真没见过这对奇怪的夫妻。”
“夫妻”二字让她微微垂下了脸，内心有些不自在，并非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南宫漠，只因她与靖门少商表哥有婚约。一想起这点，她就仿佛看到爹爹去世的那一天，那天，正是爹爹打算将她远嫁靖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