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月亮，“呀呀呀”，张大了嘴。一个傻子，在大风中望着月亮。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这一个出神地望着月亮的傻子。我想知道碧天的这一轮冰月在这一个傻子心里，是什么感觉。也就是说这一个傻子是怎么感觉月亮的。我相信月亮让这一个傻子惊讶了，但已很难让我惊讶。平日里望月，我并无多少新鲜感，脑子里只有古人的月亮诗词。李白的《静夜思》，我常会想起，像上了公交车，自然而然地把月票掏出--李白的《静夜思》像月票似的。这可能是我童年时期学习的第一首古诗，可能是吧。
说到月亮，说到童年，我想起我曾给几十个两三年级的小学生讲解过古诗--那时刚开始学生的素质教育，某戏曲博物馆少了国家补贴，为了维持生计，就与几个学校联办了素质教育班，碰巧馆长是我的朋友，就请我帮帮忙--每周一次，讲解了半学期。我给孩子们教古诗，并不要求他们背诵，读几遍，能背就背，背不出也行。我主要是想把古诗作为对孩子的想象力、判断力与怀疑能力的训练手段。有时，我抄五六首相同题材的古诗，让孩子们给它们打分；有时，我拿一首古诗请孩子们修改，怎么好玩，怎么改；有时，我读了一首古诗后，让孩子们按照自己的理解，给我上课……中秋节前，我教“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时，一小孩喊了一嗓子：“李白真笨，连月亮也不认识。”我说：“对，李白并不比你们聪明。我想让你们也笨一笨，假装不认识月亮，看到月亮后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大饼？汽球？秃头？”我稍加启发后，就让孩子们给月亮打打比方。几十个小学生一一说来，争先恐后，五花八门。有一个孩子说月亮像个水池，这说法给我很深的印象。我记得希腊诗人也有过如此比喻，但没有这一个孩子表达得直接。最后，孩子们让我也给月亮打个比方，我脱口而出：
“月亮像个笨蛋。”
不料这一个比方，让几位家长不高兴了，说这个家伙教古诗，一不要学生抄，二不要学生背，学什么学呵！两手空空地往教室里一站，还说月亮像个笨蛋，是不是来骗钱的。
即使现在看来，“月亮像个笨蛋”，也不是一句胡话。月亮是圆的，蛋也是圆的，就不算离谱。只是笨蛋是不是圆的，我则不知道了。而更为天晓得的是我上一下午的课，只拿二十块钱报酬。一个下午，我少说也可以写一两千字吧，千字稿费再低也有四五十块钱吧。我做的是赔本买卖，无非是兴趣而已。幸好还有一些家长看出了我教孩子们古诗的好处，说自己的孩子原本死板板的，现在思维明显活跃了。我教古诗，求的就是这个：让孩子们的思维能够无拘无束，甚至无法无天。学期结束的时候，孩子们纷纷给我写纸条，有的说我是他们最喜欢的老师，有的说希望下学期还能再教他们，有的说我们爱你。这让我感到安慰，嗨，像是我人生的成功阶段。
写这篇文章之际，月光正照在窗前。我们的月亮，都被我们的古人写尽了。我尤其喜欢“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一句。李商隐的《锦瑟》是“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但在我看来，却并不难懂。也许我说的是傻话，“呀呀呀”，那正好，我就做一回那望月的傻子，出神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