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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只两半的乒乓球

小学毕业,我离开祖母--木结构的平房、天井、葡萄藤、万年青,住到了父母身边,那是一座大房子,我在散文《车前子自订年谱·房屋》一章中已经写过:

是民国时期下令枪杀顾正红的郑州铁路警察局长,他在全国人民的声讨之中隐居到苏州后卖的房屋。这个人的姓名我总记不住。一九四九年前,他就搬出了这房屋,让他的小老婆住。他搬进桃花坞的一个庵堂里,吃斋念佛。他是中央人民政府首定的十大通辑犯之一,抓到后就地处决了。这所房屋里有座戏台,建于清末。我们打架,从戏台上打到戏台下,读小学时候。

现在要补充的是,我在读小学时候是偶尔在星期六星期天去父母那里住上一宿半天,因为是偶尔去,邻居小孩对我既感到新奇,又感到敌意--这倒像是一个预言,许多年后我写诗,一些人对我的作品也是既感到新奇又感到敌意。这种感觉挺好。

我现在对中学的印象只有一棵辛夷树,我把这个印象已写到为虹影的诗集所写的序里去了:

或明或暗的虹影,在一种植物下跳山羊。圣殿或者废墟的体育课。一个让我想起一种植物的名字,一种植物的名字。虹影是我中学的同班同学,她在一种植物下跳山羊,这种植物的名字叫辛夷。紫色的辛夷花开在跳起的头顶,许多人被那只漆成军绿的山羊绊倒了。虹影跳了过去,我在记忆中记得很清楚:因为体育课代表是我和虹影的死对头,总想找麻烦,这次看到虹影跳过去了,也就无话可说。

还有的印象当然就是女生跳山羊。

中学紧挨着市第二人民医院,有时候为抄近路,就从医院穿过。我对这家医院的熟悉程度,肯定超过英语老师对英语的熟悉程度,她以前是教俄语的,后来学校不开这课了,就改教了英语,我现在记得的英语单词是“革命”、“红旗”、“南京长江大桥”,还有一句话是“不用谢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这样做的”。

一遍遍读着“革命”的时候,我想着鲁迅,因为我在“革命”的英语字母底下,用铅笔悄悄注上汉语读音:“勒物鲁迅”。

医院里最好玩的地方是太平间,不是太平间里面,是太平间外面。安静,有鸟鸣、蟋蟀叫。初一下半学期,一天我走过太平间时看到它虚掩着门,平时常常是关紧的,我胆子很小,那天竟鬼使神差地推门而进,就看到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我越是害怕,就越是想掀开白布。

后来,我做了一件事,我现在要招出一件事,并请那个我不知姓名的在天之灵宽恕我:

我掏出钢笔,旋开了,在他死不瞑目的眼球上把吸管一揿,按下一滴蓝墨水。我并无恶意,只想让他的家属感到奇怪。

接下来,我就不说了,因为我已把这件事写进我的小说。

反正我后来明白,许多坏事都是胆小的人做出来的。许多好诗也都是胆小的人做出来的。

初中毕业,再不愿读书,就去工作了。对了,在这其间,我学了近七年的日语,两个老师倒都有传奇色彩:一个是世家子弟,据说有历史问题,也就是说做过汉奸。中秋期间,师生们月下喝酒,他能唱《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在广寒宫……

他是无锡的梅兰芳,或者说是会讲日语的杨贵妃。一个是大房子里的邻居,他是我的启蒙老师,看上去老老实实,话都讲不来,几年不见,出任安全局副局长去了。他也是无锡人。我琢磨秦朝的徐福大概就是无锡的泥人大阿福--大阿福就是以徐福为原型的。徐福到日本传播汉文化,以至现在的日本人都有点无锡口音,所以无锡人学日语自然也要比有铁人容易。

说到无锡,我想起我有一阵子缺锌,就吃了无数鹌鹑蛋。现在,我回头说说那座大房子。在那座大房子左右,有张士诚的废宫,章太炎的故居,市文联的宅院。那时我发表了一个小说十几首诗歌,就觉得自己是文联的人了--文联有张乒乓桌,我等他们下班,就和几个文学青年去打乒乓,被一位文联干部知道了,他很恼火:文联的乒乓是谁都打得的吗?轮到他值班,不是藏起网,就是球或者球拍。

有一天见他在娱乐室门口张望,我一怒之下,用硬板狠劲地一抽,把一只乒乓球抽成了两半。这只两半的乒乓球像挖空的眼窝,对我充满了怜悯。或许是嘲讽。

从此,我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写作之路--从愤怒开始,到玩笑结束。

为什么说是玩笑呢?这一只乒乓球早被他隔夜剪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