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中的岛屿，有的像一颗翠绿的梅子，在湖水中浮沉。
在岸边站久了，盯着水看，就觉得岛在动，上下一浮一沉，真怕给漂了。
远处的岛屿，有的像鸭头，有的像斗笠。
傍晚，我去太湖游泳，游到新月上来，我就趴在浅水里，抬高了头，让潮水一点一点地往上推。
风大了起来，望着山上的村庄，淹没在响声里了。
我爬上岸，骑着自行车，用劲往坡上骑--两旁的树黑沉沉的，一边的树枝间是灯火；一边的树枝间是湖水。下坡的时候，我停车坐爱坡上晚，抽了一支烟。听见人声从身后传来，倒有了安全感。
黑夜里的水，比黑夜里的山似乎更神秘，它一直在动。
我常跑到言桥去玩，那里有家烟纸店--也就是小杂货铺。有零花钱的时候买糖吃，没有零花钱的时候看人买糖吃，或者去言桥上看船。船摇着橹，过来了。船上的人摇到桥前，会停一下橹，抬头望望桥上的我，我正低头望着他们。
我长得矮小，他们以为我四五岁，我其实是五六岁。
言桥据说和言子有关，言子是孔子七十二贤人中惟一的一个江南人。所以江南人很引以为荣，尤其是近几年，许多姓言的都在名片上印着言子多少代多少代后人--见贤思齐，我在苏州认识的言子多少代多少代后人，大概有二十四位，十二生肖的一倍，真是香火绵延人丁兴旺。香火绵延人丁兴旺的，还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我光在苏州认识的范仲淹的后代，就有一百零九位，比水浒英雄还多了一个。宋代还有一个姓范的，也住在苏州，他是个田园诗人，我没碰到过姓范的当下苏州人说过是他的多少代子孙，所以不免起了疑心，疑心他的一些后代掺杂到范仲淹门下，认范仲淹为祖宗了。尽管那个姓范的田园诗人也不是个无名之辈。他是范成大，读点古诗的谁不知道。
就我个人而言，我倒更喜欢范成大。我总觉得范仲淹的口气太大，或许是我长得矮小的缘故吧。因为俗话说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所以我连带着也不喜欢里尔克，什么叫“挺住就意味着一切”，用吴方言讲，就是“硬撑”。
范成大隐居在苏州的石湖，所以又自称石湖居士。石湖我游过不下十次，现在想来，好像都是晚上。苏州的中秋节，有几处赏月的地方，石湖就是一处。最后一次游石湖，是朋友邀我坐船去的，不料那年中秋节落雨，我们也就没有下船上岸，呆坐在船舱里望着外面，眼前只有一团漆黑。
周庄现在已成了着名的旅游点，自从它着名后，我再没有去过。我过去的十二三年里，一年要去两三次。那时候只要用三五首诗的稿费，就可以在周庄住上一星期。有一次我走过一家门口，看到一小男孩画着面前的桥，小男孩直觉很好，我就站在一边等他画完后聊了几句。下次我再去周庄的时候还带了点笔与颜料给他，他不在，他的祖母很诧异，也很感谢，因为周庄在那时候还没开化，笔与颜料很少见。他的祖母拿出他的近作给我看，一些周庄的色彩写生，我一看之下，大为失望--忙问这是他最近画的吗？老太说是呵，他的爸爸前几个月给他找了位上海老师，全是照着上海老师的样子画的。他上海的老师说了，画得真像。我诺诺而退，到旅馆的时候，饭店已把我隔夜叫好的菜送来了，伙计问我晚上要不要弄点南湖里的虾吃吃，我对伙计说这是订你们的最后一餐了，你对你们老板讲，虽说做生意斩熟不斩生，但不能过份。常常都是这样，我在苏州附近的几个小镇玩，连续几天在一个饭店叫菜，菜的质量会一天不如一天。以后的经验是换饭馆，一餐一餐叫，他们就不敢胡乱地应付了。
从此之后，周庄就像一件不知道临摹了什么的临摹品。
周庄有个南湖，一天傍晚我在岸边胡思乱想，忽然闻到了炊烟之香，有个渔夫在船头上做饭。我说呆会儿我来吃饭，他说好呵。其实这是虚礼。我去饭店真让他们把菜送到船上了，渔夫倒也不觉得奇怪，他说：
“我几天都看你在湖边了，说得不好听，一开始看你发呆的样子，怕你想不通呢。”
他大概以为我会投水，自以为是或者自作多情地学一回屈原。